《灵魂暗夜》棋子灯花

16、第 16 章

　　尽管陈路殷切地希望贺禾能够乖乖地相亲，但是说到底她并没有抱持事实会尽如人意的想法。当儿子神情轻松体态懒散地回来以后，她敏锐地观察到他身上竟有种隐隐约约的狼藉和落拓。这无疑是失败的讯号了。

　　果然，贺禾立在玄关，边换鞋子边心情不错的说：“妈，人家姑娘看不上我。”他算准了那位赵小姐的气度，不至于把一位恶劣的相亲对象的事迹往外传播。父母自然不会知道当时的情景。

　　陈路心头火起，直想抽他，“你是不是故意破坏约会了？”

　　贺禾无辜地摊手，“绝对没有，我完全本色演出。”

　　陈路转过身，继续清洗手头的青菜。嘴里不住地默念‘放手’、‘放手’，就当自己养了一条狗，该放开绳子，叫他独自撒欢去吧。如此克制着，想要劈头盖脸训斥他的一顿的想法才渐渐平息下来。

　　贺禾嬉皮笑脸地回到自己卧室。仰躺在床上，直视雪白的天花板，正中的吊灯投下令人目眩的光影。一阵喜悦退去，茫然的心情继之上涌，推拒不去。想到不惜抹黑自己换来的成果对于得到真心想要的根本于事无补，又落寞起来。

　　年三十晚饭过后，父母早早地钻进被窝看起了春节联欢晚会，贺禾也进入卧室，给教研组的领导同事、刘复这些同学朋友还有章一帆李晓他们都发了新年快乐的祝福短信。这些都做好以后，才开始正经思虑给贺江树发的要怎么措辞。把这一件事留在最后，是因为想要专注地等待他的回复，当然可能只是一句‘新年快乐’而已。无论如何，他希望自己发过去的短信对于改变他们之间相处模式和增进感情能够有所助益。

　　最终的短信内容如下：
　　贺江树，新年快乐。在这种节日气氛里，我下面要说的话，即使可能还是为你所不喜，但是相信你能够宽容地一笑而过。我喜欢你，这你早已知晓，现在想重新郑重地向你告白。如果你对‘成为贺禾男朋友’这一请求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反感，或许我们可以开始试一试。这是我在2014年最大的愿望。祝愿我们在新的一年里都有好运气。贺禾。

　　他发送成功以后，即刻按灭了屏幕。忐忑地等待着回复。自认为这短信既清晰又得体。

　　贺江树没有叫他失望。五分钟不到，竟回拨过来。贺禾紧张地滑动第三次才解开屏幕锁。

　　他太过惊喜，不知说什么是好，便沉静着等待贺江树先开口。可对方也不发一言，透过听筒，只能听见他有些滞重的呼吸。

　　“新年快乐，江树。”

　　“恩，新年快乐。”

　　贺禾觉得他好像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对他称呼上的改变，“你…，看见我发的短信了吗？”

　　“没打开看。就给你打电话了。你说…想说什么，恩？”语句逐渐变长，贺禾听出他语调不稳，像步伐踉跄的人。原来是喝醉了。

　　“你有空再看吧，我等你回复。”

　　“这样啊。”醉酒之后特有的拉长了语气和加大音量的说话方式不免产生一种妄图凌驾在别人之上的假象，贺禾不以为意。但是想要知道他喝醉只是偶然还是有什么心事。

　　“你不会没有回家过年吧？”外科本来就忙的焦头烂额，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恩，是啊…”

　　“科室聚餐了吗，喝的好像不少。现在在家还是在外面？”

　　“在哪…我看看。周围都黑漆漆的，啊，马上到池塘路了，到家了。”他说完回答用了很长时间，贺禾耐心地听着，如同静静注视舞台上演员胡搅蛮缠煞有其事的表演。内心里其实感到开心和温暖，在一年中最深的夜，窗外烟花一波波绽放，漫天都是怒放的心情。

　　那边传来隐约的钥匙撞击发出的声音，贺禾便停止说话，等他慢慢把门打开。

　　“你在身边就好了。”被按了暂停的通话不知不觉间重又开始，猛然蹦出来这么一句叫人吃惊的话。

　　“你说什么？”

　　贺江树在那边呵呵笑了几声，自己停了。然后猝不及防地大声喊道：“我说，你要是在这儿就好了。”

　　醉了的人感觉也被麻痹了，无法准确感受轻重和深浅。这句几乎震耳欲聋的喊叫，是这么久以来贺江树对他说过的最动听的话。内容不断在耳边萦绕，长久不去。有了这一句，心间最微小的间隙也被填满，今晚便可恬然进入梦乡。“你想我了？”

　　“不想。”

　　“啊？”

　　“可是很孤独，想有一个人在身边哪。”

　　“你是想家了吧？”

　　“不想。”贺江树突然抽噎了两声，“打这样的电话很丢人，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是不想挂掉。说了很多抓瞎的话，你也不要挂行不行？”

　　那语气里的哀戚和如同幼子一般的无助其实令贺禾很是不知所措，好在贺江树醉了，自己知道了也无妨。可是说什么都是没有帮助的吧，如果贺江树就在眼前，必定毫无顾虑，径直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好。”反正他明天也是不会记得的吧，“江树啊，我也很想你呢。”

　　那边的声音由还在克制着的抽噎转变为不加阻拦的呜咽。

　　贺禾也不再管他，“我每一天都在想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想把你抱在怀里，想和你一起睡&觉。”说到此处，他自己也笑开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答应好不好？”

　　“答应…什么？”

　　“你别管什么，答应行不行。”

　　“不行。”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不行。”

　　虽然是凑出来的回答，贺禾仍然无比开心。他有一种无比迫切的心情，想现在就飞到贺江树的身边去。随即出口的话饱含着金子一般的重量，“想见你，非常想。”

　　“我想睡觉。”对方此时的口气已经十分困倦，或许是睡梦中的呓语也未可知。

　　贺禾凝神细听了一会他平静下来的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才结束通话。这一大番对话，始料未及。甚至不知该如何去评价。他在贺江树的身边终于有了不可代替的一席之地了吧，从那句‘想要你在身边’不难想见。可是这样也不代表在一起的愿望就能实现，毕竟之前他是那样随意而满不在乎的态度，一心想要撮合自己和罗演。醉鬼的心意能够顺水推舟吗，那到底是不是潜意识的想法？

　　喜悦和纠结化作两股方向相反的风，拉扯着他已经起航的思绪，左摇右摆，就是无法靠岸。大年三十，贺禾从烟花开始守到炮声覆灭，以憔悴而亢奋的面貌迎接大年初一。

　　初二的晚上，贺禾正倚靠着墙坐在床头查看回J市的火车票，接到了章一帆的电话，他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拜年电话。可是她居然叫他现在立刻去C城的火车站接自己。声音死死地拧紧着，生怕一个不慎，自己的克制便拦不住行将倾泻的哭意。

　　贺禾立马跳起来。火车站中嘈杂的人声和冷空气的寒意清晰地传到耳边，怎么都有大事不妙的预感。

　　陈路听到他的动静，从卧室披了外衣出来查看。贺禾站在玄关穿鞋头也未抬，急迫地说道：“妈，我出去接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这时间，什么朋友啊，喂，外面冷，把围巾系上。”话音随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贺禾在小区门前等了十分钟才拦到车，因此坐上去直催促师傅快点。此时街道上没有什么车辆，只有两边的路灯伴枯树一并站着，萧条的情形让人心情悲切，黯淡的灯光在冰一般的空气中穿透力下降，实在聊胜于无。转了几个街道，快速驰过的窗边景色无不如此，让他更加焦躁不堪。

　　章一帆在火车站售票厅旁的麦当劳等着，里面熙熙攘攘的旅人，三五成群，笑着闹着，加之身侧的行李箱子，把孤身一人的她几乎逼到角落里，十分可怜。她尚未发现他，一只手撑着桌面带着麻木的神情发呆。贺禾觉得那是某种一气之下的冲动经过一段时间的静置逐渐冷却下来，残留着的懊恼和愤慨。这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生动鲜活，尽管发生了严重糟糕的事情，可是他对这种活生生的闹腾的状态竟有些羡慕。

　　贺禾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该是被吓了一跳，但是满身的疲累令反应迟缓，表现出来，也不过是慢慢地转过头。

　　“走吧。”他把章一帆轻柔地扶起，往前走了两步，才注意到她脚上仍穿着居家的棉鞋。“你真是，哎。坐高铁也不怕辐射，你是个孕妇啊。”

　　“高铁的辐射在安全范围内。而且，都孕14周了。”贺禾几乎有些迷惑了，她的这种满不在乎到底是因为明确知道坐高铁不碍事还是其实并没有那么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存在。

　　走出门，仿佛被开水煮熟的粉丝迅疾放到冰水中冷却一般，浑身打颤。贺禾把匆忙之中拽出来的围巾一圈圈绕在章一帆的脖子上。抓着她的小臂，指引着其往正确的方向走去，打车回家。思绪波动地极其厉害，他们俩的情形，再说仅仅是朋友便太过单薄。他觉得她倏忽间成为了自己的妹妹，妻子，女儿。满心想要保护她的柔情流畅地溢出来，仿佛永远也不会枯竭。热烈的情绪汇聚成海，他在其上不住地漂浮摇晃。

　　在出租车上，他忍着没有询问缘由，这不是适合促膝长谈的地方。

　　回到家，‘咔嚓’声落，拉开门，便看到父母均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类似翘首以盼的神情。章一帆怔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瞬间，陈路姿态娴雅地站起，走到近前，带着开心的笑容问道：“这是？”章一帆拨了拨耳后的头发，叫了一声‘阿姨’。然后便不再言语，等着贺禾介绍。

　　他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尽管是误会，还是像被抓住小辫子一样不自在，“我室友的妹妹。爸妈，你们先去睡，明天再和你说。小帆她还没吃晚饭。”

　　陈路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眼光早已不露痕迹地将章一帆从上打量到下，有些凌乱的头发，风尘仆仆的倦容，还有脚下的棉拖鞋，完全没有了一个女孩子的体面，竟像离家出走的小孩似的。当下便不再多言，回卧室去了。

　　贺江树拾了一盘饺子，放在微波炉里加热，章一帆先进他房间休息。

　　“家里只剩下这个了，先将就吃吧。”从他一进门，章一帆就眼巴巴地看着他。

　　“怎么了？”

　　“贺禾，和我结婚吧。”

　　贺禾手中的盘子‘咣当’一声砸在房间角落的小书桌上，叠成堆的饺子颤了一颤。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他丧失了接话的机智。

　　“好不好？你马上就28岁了，我猜叔叔阿姨肯定催你结婚了吧。我们俩已经这么熟了，又知根知底的。你别看我任性，我肯定能当个好老婆的。”说到后来，嗫嗫嚅嚅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可言。

　　不知是被后辈当做光棍还是章一帆戳到了他眼下面对着的逼婚困境，总之贺禾微微尴尬。他清咳了两声，“你着急结婚，为什么？”

　　“家里人知道我怀孕，勒令我把他打掉。我寻死觅活了半天，他们依依不饶，生孩子可以，先把婚结了。我没办法，根本没有钱，研究生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靠我自己根本生不下来。”

　　“李晓就这么不愿意和你结婚？”

　　章一帆双手猛地差劲头发中，使劲地揉搓，冷哼数声，“他？他说结婚可以，不要孩子。”神情又恨又气，更可恨地是自己却毫无反抗之力，任人拿捏。

　　“进退两难啊。”

　　“要不你考虑…”

　　“我不要！”章一帆知道他接下来会提出什么样的所谓的可行方法，‘噌’的一声找起来，像困兽一样，满屋子逡巡，“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我现在生孩子，再怎么不成熟，不合适，又不会死。日子总会过下去，你们非要拿一些没有感情的世俗的考量来逼迫我，你们会杀了他的。他以后肯定是一个可爱的小孩。肯定是的。”

　　她已经歇斯底里了。贺禾没想到自己一句还没讲完全的话竟会勾起这么大的反应。该是在家里被说的多了。对章一帆来说，此时的声势大一些，对孩子的保护仿佛就严密一点。他上前去，按住她的双肩，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又得思量着转移话题了。

　　“别急，对孩子不好。你也说了，困境总会过去的。你一定能够把他平安生下来的。可是，小帆，我不能跟你结婚。”

　　章一帆慢慢坐在床上，方才激动之中涌出的泪水也渐渐干涸，“你那么好，我一定会慢慢喜欢上你的。我也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贺禾并不怀疑她的这番话，可是只能报以苦笑，“我是需要一个伴侣，可是永远都不会是你。”

　　“为什么？”她又拔高了声音。撇去现况不说，贺禾的笃定好像有些伤害了章一帆的自尊。是不是怀孕的女孩子的脾气都像奔腾的野马，拦都拦不住？

　　“因为你是个女生。”

　　“对啊，我是女生，有什么不对…”说着说着，她就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如何是好。

　　贺禾见她僵的辛苦，很是不忍，主动开口道：“所以不好意思，没法跟你结婚了。”

　　这个方法立竿见影，章一帆反而开始同情贺禾了，无暇再顾及自己的进退两难。自己再不济也终归可以选择，贺禾的未来却好像刹那间没了出路。她默默端起旁边的盘子，开始吃饭。一切便如同这盘冷掉的饺子，也还是如数吃掉为好。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很自然的问出这句话，却有什么在脑海里闪现，“不会是贺江树吧？”可供猜测的对象只有这一个是相熟的，一开口，便愈发觉得是了。

　　贺禾点了点头。

　　“可是他看上去就很难搞。”

　　“对啊。所以我很烦恼呀。”他笑了笑。

　　章一帆听到他这么说，也是一笑，抬起头来，朝他郑重地说道：“贺禾，谢谢你。一直以来，麻烦了你很多。总之一来找你，就觉得所有的问题都离我很远。虽然是逃避，可是就是很安心。”

　　“这是我的荣幸。”他接过空空的盘子，“不早了，先睡吧。带你去客房。”

　　夜间，贺禾一直在想章一帆到底要怎么办，为了孩子总不能随便找个人结婚。还有李晓，他真的就这么不想要这个孩子吗，或许还有转寰的余地吧。

　　次日清晨五点，贺禾毫无睡意，直挺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门铃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使他微微清醒起来。打着哈欠，透过猫眼，尽管楼梯间黑沉沉的，也辨别出门外的人是李晓，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他没有立即开门。而是先把章一帆叫醒，告知她李晓来了。她沉默一会，说让他进来。

　　李晓怒气冲冲，神情之中对贺禾大有敌意。被让进屋之后，极不客气地压低声音质问道：“她在哪？”

　　贺禾指了指客房，自己在客厅等候。窗外的光景已经从淡淡的黑变为夹着白亮的青色。神思上的不真切也完全消除。
　　客房了传来章一帆的叫声，好像是‘你滚’。贺禾怕他们争吵，思忖之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你进来干什么！”李晓将怒火对准了他。

　　“贺禾，把他请出去。”章一帆背对着他们，不愿意再见到李晓的样子。

　　他凑近李晓，想叫他先去客厅。结果李晓突然炸起来，冲着章一帆大吼，“你他妈别太过分。明明是我们俩的事，你巴不得别人不知道呢。你来找贺禾干嘛，找他假结婚吗，啊？”诉诸语言仿佛还表达不出他的愤怒，他猛地把章一帆提溜起来，像是要打她。

　　贺禾向前一扑，死死的抱住他。床脚的红木椅子在推搡中倒在地上，发出悚人的巨响。他们内里下了死力在抗衡对方，暂时却都动弹不得。李晓没法，脖子向前梗着，嘴上就开始骂骂咧咧，“我说了，打掉孩子，咱们马上结婚。你跑什么，这么想结婚，你找他有什么用？他不过是个死同性恋，你这么想做同妻啊？”

　　贺禾愣住，微微松开了手。章一帆见状，焦急地喊道：“你闭嘴。”声音十分尖利，随之而来的是响亮的一巴掌。力道极狠，李晓的脸偏向一边，浮现鲜红的指印。她的手也痛得很了，垂在身侧，五指无力地张开。

　　李晓被打懵了，这才意识到这一点是禁忌，尤其是在口无遮拦的时候。他还是很愤怒，“当初我要戴&套，你说不是排卵期，结果却怀上。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滚出去，这里是贺禾的家。”

　　陈路和贺天明已经起了，听到声音，在门外问道：“怎么了里面？”脚步越来越近。

　　贺禾钻出去，在身后又把门关上。“没事，朋友的弟弟也来了。”下一刻，李晓从身后冒出来，一句招呼也没打，脖子一扭就奔出大门跑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知道怎么向父母解释眼前的局面。转身进到客房，只有一点想要询问章一帆，为什么他们俩关于有孩子的说辞会不一样。

　　“是排卵期。我想要孩子。不做措施就像一次冒险，没有的话便没有，有了的话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章一帆冷酷地说道，之前的脆弱不翼而飞。

　　他听到这句话多少有些意外。出来以后，被陈路神经兮兮地拉到厨房，“小姑娘怀孕了？”

　　“恩。”

　　“是你的？”

　　“是刚才跑了的那个小子的。”

　　陈路放开了贺禾的手，十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