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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虽然这样坦诚实在无情,但贺禾就是觉得过年期间呆在父母身边尚不及自己孤身一人来的舒服。老是被追问一些不想说的事情,而真正想倾诉的却万万不能说,如此一来,隔阂便愈发加深。平日里,也只有在讨论下一顿吃什么这种问题上,贺禾能够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他们家在C城没有别的亲戚,新年向来是三个人一起过。26那天,母亲才去超市采购年货,父亲对人多的场所避之不及,贺禾不得不跟去。

      掌管一家伙食与生活细节的母亲陈路,自有一个不接触这些方面的人便无法了解的秘密世界。对于买哪个牌子的东西,买多少,如何才会有最大优惠,贺禾大抵是随心所欲。在毫无章法的购买被母亲一一否决后,他索性闭口不言,全凭母亲做主。至少这样不必再忍受陈路一手创造出的不谙世事的儿子形象。作为一个将近三十的男人,对母亲絮叨的做法有微微的愤怒。

      贺禾推着购物车,沉默地跟在陈路后面不远处,看着母亲笔直的背影,心里也会升起一阵纳闷。成年的儿子不是应该成为家中的主心骨,父母的依靠吗?可是自己仍被攥在父母的手心里,意志也得不到成年人应得的正儿八经的尊重。这必定是因为自己多少有些软弱。想到此处,不禁悒郁起来。

      陈路在前方挑选,游刃有余的优雅姿态,完全不像是提起一棵好菜或找到一个品相上佳的水果,反而如同在宴会上一样心满意足无懈可击。身着黑色长大衣,酒红色披肩温顺地伏在脖颈上,转身要把东西放进购物车,若发现贺禾心不在焉地倾身趴在车把上,不发一语,一个轻柔但不容置疑的挥手,儿子便会乖乖跟上来。

      不可否认,陈路是一个有才能的而且坚强独立的女人,但贺禾认为多年来在父亲的保护和容让之下,加上自己称得上是逆来顺受的配合,使得她保存着一种任性的天真和不被告知的自以为是。再过半年,就要退休了,不知到时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回到家,发现父亲贺天明在书房里睡着了,手边杯子里茶水仍是满的,只是茶叶早已沉到底,颜色也因寒冷变得脏污。母亲立即打开空调,紧接着匆忙去卧室取了毛毯,盖在他的身上。然后端起茶杯,利落地将水倒进厨房水槽中,叶片均丢入垃圾桶,重新泡了一杯。

      进了门,就茫然地看母亲忙这忙那。她神情里旁若无人的专注和不言自显的情谊,令贺禾恍惚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渴望的也就是这样一杯茶而已。一直以来的对于自由生活的要求和践行如雾散去,暴露出隐藏的被忽视的愿望。因为性&向的原因,其实比一般人更向往稳妥而坚固的家庭生活。可是贺禾害怕得不到,便告诉自己从来不想。

      贺天明被他们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迷糊中摸到背上的毯子,嘴角露出要笑不笑的神情。陈路在厨房喊着让儿子把茶递给老子,被无视。因为贺禾兀自缩在客厅沙发上对着巨大的电视屏幕沮丧着。她便自己送去,嘴里嘟囔着:“不开空调就睡着了,老骨头哪受得住。小的也是,叫他也听而不闻。”贺天明小心地接过杯子,嘬了一小口,发出满足的喟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陈路的手。

      这件事情给了贺禾不小的刺激,使得他觉得未来愈发黯淡。

      晚上父母亲一贯睡的早,留贺禾一人清醒着在整个房子里游荡。主卧的门敞开着,以便通风,他便能清晰地听到爸妈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坐在沙发上,看着声音调到最低的电视屏幕,左手边的大窗户——上缘至天花板,下缘与其下的红木椅子齐平——偶尔身寸进来夜行车子的探照灯光,在黑暗中的墙壁留下不明其意的光影,倏忽之间又离去仍恢复一片寂静。思绪仿佛溢出脑外,平摊在家中的空气里,每一个粒子失重地漂浮着,落不下也升不起。

      这样的现在,看不到现实前进的脚步,未来也只存在于遥远的想象中,竟觉有永恒的味道。

      不知父母亲是真正窥见了他心底的忧郁,还是仅仅出于对年纪渐长的儿子的操心,偷偷地整理了他的资料,拿去C城中心公园相亲。得知的时候他们已经和女方父母谈妥,互留了电话,并约好了儿女见面的时间地点。贺禾理解他们的初衷,但是对这种自作主张的做法十分不喜。

      “我不去。”他把自己甩在沙发上,有一种气呼呼的幼稚感觉。

      陈路并没有露出母亲的威严以增加事成的几率,只是悠闲地回答,“得去。交个朋友而已,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难不成你要整天窝在家里,你不难受我看着还心烦呢。今天才28,要是你们谈上朋友,有了新的开始,接下来整年必定都会有好运气。”这种心平气和里面似乎带着笃定他最终会就范的味道。

      “再者,不去总得有个原因吧。你是有心上人了,还是眼界忒高非天仙不要?那姑娘我跟你爸看了照片了,秀气端庄,眉目间有灵气,讨人喜欢。最重要的是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脾性好。生的女孩保管错不了。”

      贺禾想插话,没有成功。发表看法的母亲渐入佳境,露出一副长篇大论的势头,“还有,你小子有什么可蹦跶的,除了身高高点,面貌好点,这还都是我跟你爹遗传给你的。要车没车,要房没房,工作快三年住在学校宿舍。这些我可都是如实写的,亏得人家父母慧眼识人,重品性,这么多人里偏偏挑着你。你还摆出这副,恩,冷艳高贵的样子。”

      他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样子?”

      “冷艳高贵啊。”母亲自然地重复着。

      绷紧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从母亲的口里听到这个词总有一种不相称的滑稽,贺禾大笑起来,看到旁边不发一言的父亲嘴角也扯起来。

      笑完只能感概父母的忙活是南辕北辙。可惜了。

      “实话说罢,妈。我其实心里根本还没长大呢,不想负责任,不想被家庭束缚。自己开开心心地过,才快活呢。你跟爸如果非要我结婚生孩子,别的不说,我就不会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爸爸。到时候打断骨头连着筋,想悔不当初可难了。”

      陈路大概平日里对贺禾小富即安耽于安逸的形状早就不满意了,听他这么一说,把手里正在揉着准备包饺子的面团一把扔在案板上,生怕儿子没有听到她的动静,围着围裙,走到厨房门外,带着一手的面,指着他:“你还有脸说。男人的责任感又不是年纪大了就有。责任感从哪来,从事业中来。当初明明能当一个好医生,非得要死要活留校任教,当可有可无的实验课老师。现在又推脱说自己责任感不足,你倒是好意思!”

      说到这里,神情竟现出悲愤,大抵是十分为儿子不能成为医生而惋惜。向前走了两步站定,离贺禾更近,露出别急今儿非得把话说清楚的架势,“你给我说清楚,当时为什么不去当医生,好几年了,我跟你爸还是糊里糊涂。”

      这已经踩到了贺禾的痛脚了。陈路的不依不饶让他有气,现下又拿出当年的事来质问。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守着真相够痛苦懊恼的了,可是还要遭受父母不明就里的指责。因是他造的,果自己受着,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安安静静地承受呢?“当初明明说会尊重我的决定,现在这是尊重吗?哦~,你们只说当时,可没说现在。”

      儿子这种故意的嘲讽语气一时把陈路气的说不出话,董天明也皱起了眉头。

      “你们是为我花了七年的时间和精力惋惜,为我不能实现愿望空掷才能惋惜,还是为了失去一个医生儿子所能拥有的体面,便利和工资惋惜?”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董天明呵斥道。

      父亲严厉的话语和本起的面孔早已不能让贺禾噤声,反而只会激起他反抗的因子。慷慨激昂的雄辩激起了贺禾莫名的快感,使得脱口的话向漫无边际的方向滑去。“我说的是实话!说到底你们还是嫌弃我没出息没用。自己急着给我找老婆生孩子,压根就不在意我开不开心,想要什么。”

      陈路被他过于严重的控诉惊在原地,现出受伤的静默。

      这些都是贺禾真正想说的话。在大多数家庭里,往往只讲伦理,不讲事理。即使像他父母作为个体开明通达,可是在日常生活遇到事情,第一反应也是把自己放在伦理设定好的高位上。所以在感情上,儿子这样说被认为是僭越和理亏。

      贺禾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陈路和贺天明是真的生气伤心了。因为接下去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均阴郁着脸色,好似再不会放晴的灰黑色调的天空。

      到了晚饭时间,气氛仍没有好转的意思。父亲和母亲不知是仍在生气还是碍于面子,都不讲话。贺禾便也强忍着不说话,十分难受。餐桌上只听见筷子与盘子相碰发出的短促清脆的撞击声和嘴巴不说话专注于咀嚼的单调的重复声。贺禾两口解决一个饺子,机械地无趣。眼见碗里只剩下一个,他终于开口说:“什么时间在哪儿见面?”

      “明天十点钟中心公园旁边的两岸咖啡。”陈路说这话时脸都没抬一下,自顾吃着饺子。话音既落,好似是从虚无的空气中传来这回答似的。

      最后一个饺子,贺禾一口塞进嘴里,然后夹了一大份蒜泥就着。恶狠狠地嚼着。觉得爸妈这种姿态真是叫人发笑。他之所以打算赴约,只是不想让父母留下一个不守信用的名声。而他们却以为是贺禾对于下午一番忤逆言论的主动致歉,更加坐实了儿子错了的想法,表现地一如既往的骄矜。

      第二天从吃早饭开始陈路就在催促,害怕他迟到。虽然还摆着架子没能完全放下来,但忍不住出口对于贺禾衣着不得体的细节进行指正。

      他到达以后,并没有在咖啡厅里等,而是先去超市买了一包烟和打火机,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点燃香烟开始吸。烟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上升,与严冬冰冷凝重的天空颜色融为一体,单薄的摇摇欲坠。身子稍微动一下,便破碎的不成形状。温暖的感觉充满了麻痹性,在吞云吐雾中,贺禾几乎忘记了来这儿的目的,仿佛只是为在寒风夹缝里抽这一根。一包要见底的时候,它反而与严寒一起,荼毒自己的喉咙了。打开手机,已经十点二十。他抖了抖身上,边细嗅是否深深染上烟味边向两岸咖啡走去。

      刚进入温暖的室内,贺禾便清晰地感觉到凝固在身上的香烟气味进入了如鱼得水的环境,开始尽如人意地扩散,甚至连发尖都弥漫出来。他满意地咧嘴一笑。

      虽没有见过这位赵小姐的尊荣,但论起灵气,也只能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的那位了。沐浴在冬日黯淡稀薄阳光下的侧脸,何止是清秀。

      贺禾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径直坐在她对面,故意搞出很大的动静。见她猛然间转过来的动作,相信被吓了一跳,他很是满意。

      赵小姐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显局促,约略在等他先开口。

      说话之先,贺禾开始抖腿。频率快的几乎能够使看过来的目光破碎散掉。“我是贺禾。”

      “你好,我是赵静。”声音像琴弦一样细,也同琴音一样悠远动听。

      “哎,你的手形真漂亮。白的像葱。”贺禾突然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不住地摩挲起来,并逐渐向上滑去。就着这姿势,尽可能向她靠近,生怕对方闻不到他努力营造的烟味。

      赵静的手暗中使力,脱离了贺禾本就不十分想实行的禁锢,并对他礼貌勉强一笑。如愿发现烟味,面部仍然不动声色,但是贺禾看得出她猛然间闭气的变化。待向后靠进入安全范围,才小口小口地呼气,像一只可爱的小动物。

      他的脚又开始在桌底下轻触她的,觉察到对方开始瑟缩,面色也开始不豫。刚才的静默也因此变成了更加不可能开口的缄默。

      来这里会面的目的,她看样子是不想提了,贺禾也隐去不说。接下去胡侃海吹,大谈J市的风土人情,名胜风景。看到厌烦之色在对方脸上浮现的时候,开始变换话题,吹嘘自己玩游戏的功绩,猛说球赛和球星的新闻。赵静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声。他注意到她在等自己时的咖啡只剩下残余的冷掉的杯底,也故意不叫新的东西喝。

      不经意间挖鼻孔想想都恶心,贺禾实在没能做的出来,只掏了几下耳朵。对于浪费了个把钟头的时间,来听自己胡侃并忍受着种种恶习的赵小姐,他其实很过意不去。但这些无声的语言是最有效用的潜台词,斩断一切可能。

      最终,赵小姐没有任何过渡语,猛然站起,说了声‘再见’便毅然决然地走了。

      贺禾知道自己侮辱了她,深感自己是个混蛋。目送着她的背影,惊觉这个女孩子拥有和陈路一样的气质——愤慨中仍维持着矜持和优雅。

      他独自一人在咖啡厅待到午后,享受了清闲舒适的半日时光。同时也为自己含蓄而有力地破坏了相亲而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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