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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引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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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疏阁上。
温洇早早地到了书阁,换了身新衣,青色的长衫称得他肤色更淡。
听其他仆从说,澜泽天君总是待在浮疏阁中,似有读不尽的书卷,一读便是数年。
天界真是个不把时间当时间用的地方。
温洇到的时候,澜泽已遣退其他奴仆,一个人伏在案上小憩片刻。
但仙人睡觉,谁知道他会睡到什么时候?
温洇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澜泽入睡的时候对旁人是没有戒备的,睡颜安然,一向让人无法直视的锐利眼眸闭上,让他显得看上去不难接近的样子。
他微皱起眉,像在梦境中遇到了什么不顺的事。
突然很想去抚摸一下他的眉眼,抚平他的焦虑不安。
温洇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澜泽固然惹人心疼,但那个人不应是他。
但他看着澜泽毫无防备的睡脸,却觉得心底有一块地方一点一点柔软下来。
难以自制地。
他固执坚守的那一点对澜泽的恨意,或许是因为本不深重,但那样轻易地就可以被抹去,轻易到让他觉得低廉。
温洇指甲狠狠掐进指尖,手指的疼痛刺激着他,才能忍住不去看他一眼。
视线垂落,所视之处却浮现出相似的场景,能看到澜泽睡着时的侧脸,蹙起的眉,另一人温柔地用指尖划过他的脸,满腔的柔情。
这细碎的场景仍笼在一层迷蒙的白雾中,影影绰绰得看不真切。但温洇却模糊地记得,第一次有这种感受的时候,画面上的雾气更重,影像更朦胧。而现在,却清晰了几分。
温洇不觉得那画面唯美,只觉得深深的惊悚。
如果一个人的脑海中涌现出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会怎么样呢?
温洇在仍是凡人的时候会觉得他患了臆症,而如今他却不敢确定。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是一个猜想。
心中突然有模糊不清的念头掠过,但也许是潜意识中太过不愿相信,温洇任由这个念头闪现过,又流走,留下微不可见的痕迹。
然而很久之后温洇才明了,最初的那种感觉并没有错,只不过是因为恐慌而不敢面对。
温洇重重地揉了揉眼睛,眼角酸涩疼痛,洇出一点水痕来。
但愿一切皆为错觉。
澜泽很快转醒,一眼扫到角落里的温洇。
温洇似乎是在惧怕他,不愿被他发现,站在偏远的地方,确实很没有存在感。若不是偌大的书阁中只有他们两人,或许都察觉不到。
但温洇显然注意到了他的醒转,眼睛睁大了像只受惊的兽,却迟迟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过来。”澜泽轻声道,好像不放轻一点声音就会让温洇受到惊吓。
温洇茫然又慌乱地走过去,虽然到天界已经很久,但他从没有跟澜泽天君这么近地接触过,常常都是他在低处仰望澜泽,面容都看不真切。
温洇拖沓地走到澜泽案旁站定,衣袖垂下,离木案很近。
略微宽大的衣衫显得他更瘦,手腕纤细得过分。
澜泽皱着眉头说:“怎么那么瘦?”
温洇半张着嘴发出一个单音节,竟然一时无法言语,只能看着澜泽的眉越皱越紧。
“不习惯么?”
温洇颤抖着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澜泽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再多说:“磨墨吧。”
温洇小心地握住墨锭,千年的云纹石做的砚石,细腻润泽,泛着丝光的触感,一看便是上好的砚。
却到底没怎么做过这种事,墨锭斜斜地磨过砚石,温洇努力学着那些看来的文人的样子,却怎么也不顺手。
“你快毁了这方砚。”澜泽说。
温洇咬着唇轻声道了一句:“我不会磨墨。”
温洇等待着,大概下一秒澜泽会把这砚石砸到他身上,或许不会,他还没有一块砚来得重要。
但澜泽却没有,他从温洇手中接过墨锭,手指有一秒不到的相触,澜泽的温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凉。
澜泽做起这些事来的时候自有一番从容大气,动作轻而慢,垂直地在砚上研磨打圈,清水一点点加入,晕染开纯正的墨色,浓淡适中。
“看清了么?”澜泽问,随后又说,“只教这一遍,做不好就要受罚。”
温洇还以为澜泽转了性,幸而如今看来没有。
不论是哪样的澜泽,他却都不会习惯。
温洇点头,却毫无把握。
还好避过了这次,澜泽笔尖蘸墨,在宣纸上绘着些什么,神情专注。温洇并不去看,又继续静静地退下去候在一边。
从那天起,温洇的生活又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再被放逐,而是做了澜泽天君的近侍,只服侍他一人,差事并不繁重,温洇却觉得这比那些杂事要累太多。
单纯面对着澜泽的脸都是一场考验。
而温洇也深刻地理解了近侍的含义,确实近,他们的距离太近。
他把侍女送过来的新衣送到内殿,本该是放下就走,澜泽却吩咐温洇为他更衣。
隔着屏风,温洇整个人都懵了。
见温洇迟迟没动作,澜泽不耐烦地催促。
而怯懦如温洇在此时都难得强烈地抵触起来:“温洇为奴,给天君换衣怕是逾越了。”
澜泽面色沉下来:“那独自去云池看景算不算逾越?”
温洇听了,顿时震惊而迷惑,天君竟会知道他的一些动向,不知是否应该受宠若惊。
他咬牙捧着衣物,绕过屏风。
澜泽半倚在榻上,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内衫,墨色长发全散乱,很散漫,却让他看上去更加魅惑人心。
嗯,魅惑人心。
温洇想到这个词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在亵渎澜泽。他是天君,寻常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天之骄子,能看到他的面容都是天大的恩赐。
澜泽慵懒地站起身来,被服侍惯了,只要站在那里,身边会有人知道接下来的一切如何做。
温洇颤抖着摸索上衣袖,引导着澜泽手臂穿过袖口。
免不了会有肢体的接触,这么近的距离,让温洇迷乱地生出些错觉,他们好像已经很亲近似了。
扣起盘扣,整理下摆,端正衣冠……
心脏剧烈地搏击着,如同一场战斗。
而同时,澜泽却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温洇。
温洇和莫凉有些时候实在像,做事同样安静而专注。
他着迷于温洇的侧脸,线条柔和,被微光镀上一层绒边。
而那人是温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透出一点微红,好像在羞涩,
莫凉不会这样,他更明朗,即使在对他说他喜欢他的时候依然倔强而骄傲。
他们有太多不同,多到就算外表一样都不会辨认错。
澜泽想,或许是因为太在乎,他之前对温洇太苛刻。
其实温洇算得上上天予他的恩赐,温洇是一个生动鲜明的生命体,让澜泽可以如同此刻一般肆无忌惮地通过他来思念莫凉。
已经那么久了,竟然还是会那么想念……
温洇最后理好澜泽的腰带,抬眼对上他的眸,里面深不可测的一片,却能在深处看出一点迷恋。
澜泽透过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温洇不聪明,但在这些事上却看得格外透彻些,突然就明了了很多事。
庸人的自扰也就显得更加可笑。
确实,若没有希望又何来失望。
温洇的唯一的一点微弱的希望被逐渐碾碎,所以便没了失望。
于是和澜泽这样的相处模式让温洇知足。
他们彼此各取所需,澜泽需要的是他的皮相,而温洇不过是求个安宁。
毫无波澜地蹉跎着岁月而没有负罪感,温洇想着,这便是仙人,不会懂得短暂的时光有多美好。
沧澜宫后方是大片美到让人心眩神迷的景色。
美则美矣,看得不论多久,却总是觉得不真。
菩提树下有种植株名为引相思,名字好听,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纤草,只不过是银白色的,大片的聚拢在一起,望过去一片摇曳的银白,虽不耀眼,却也看着舒心。
后来温洇发觉,那片纤细柔嫩的植物也是会开花的,花期很短不过一夜,却要等上百年才等得到那惊鸿一瞥。
它的花也像草叶一样,是银白色的,幼嫩细腻,从花苞里引出细长的雌蕊。
明明本不起眼,但在静谧的黑夜里,浓重墨色下一片纯净的银白色,却迷人得近乎一种诱惑。
温洇忍不住去看那纤弱的花草,脑海中却突然一阵刺痛,极猛烈,好像一根根神经都被挑断一样的刺痛。
然后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墨色的长发,墨色的袍,眼眸也是墨色的,浸润了万年不化的寒意。
温洇只觉得身体里面一阵绞痛,然后剧烈咳嗽起来,用袖子去掩,却抹上一抹血色。
触目惊心的红色,染在青衣上,温洇怔怔地看了很久。
好像身体越来越差了。
又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听到过这么一句话:“也只有沧澜宫才敢种引相思。”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引相思.
温洇恍惚间觉得很多事在不可见的幕后一一契合,仿佛最终会形成一个庞大的漩涡,直要让他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