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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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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妍去看望了爷爷。堂弟柳立洋正守在监护室门外暗自垂泪。老实说,爷爷尽管偏心眼明显,但对孙女也从没有什么不好,妍妍不免觉得难过。
柳敏打来电话时,想到爸爸严令禁止告知他此事,于是她情绪低落地敷衍。他问丫头这两天在忙什么呢,语气温柔含着笑,并不抱怨她未有回信。想了想,柳妍回答:有个企业来学校要毕业生,我去看了看。哦,情况怎么样?可以签,她说。是什么单位?……军工。地点在哪里?……离水城倒是不太远的……她含糊其辞,终究还是加上:位置在山区。
柳敏被气笑了。
妍妍,你总是与我朝相反的方向使劲啊。
小叔叔打算把事业搬回来也好,家里亲戚们都会非常高兴的。我以后工作了,每个月可以回来一次见你。
他咬着牙,你还要我追着你跑到山里头去么?
那倒完全不必。她轻松地笑道。
他抿起唇,静默了两秒,再次出声便用了无比严肃的语气:“柳妍,我不喜欢玩笑。”
“我也,并不喜欢。”顿了一下,“是你逼迫我在先,不惜拿自己的事业开玩笑。”
“你不明白么……我为你花费的所有心思与力气。”
“不明白。”
“好、好。”连吐了两个“好”,他心灰意冷地移开了手机。
柳敏默默冷笑着,挂断了电话。
此时正是日落,黯金色的光印在这个男人英俊的面庞上,他转过头,目视窗外熟悉城市的老租界,排满梧桐树的曲折巷道与繁错的高楼之间,人群自罅隙里涌动生存,忽然巨大的孤独感袭来,没过了他。
有两天,柳妍真的同柳敏失去了联系。他不在那家旅店。她垂着头坐在马路牙子上等他,心里又后悔,为什么要骗他把他气跑。学院里负责毕业生工作的辅导员打电话来,讲到签工作单位的事,话里话外都是压力。“柳妍,那家军企你自己盯紧一些,驻本市的办事处工作性质不会特别辛苦,至少不出野外作业,有人想毁约去转签它们呢。”“我觉得实习期过长了……一年半。”“但是转正以后很稳定啊……柳妍,本着对你们负责任的态度,我觉得还是应该多说一句,女生在本行业找工作,心态需得放得现实些。”“嗯,魏老师,我明白的。谢谢你。”
实际上,柳妍很兴奋。
终于瞎猫逮到死耗子一般,可以搞定一份正经工作,她觉得自己又信心加满了。
职位设在该企业驻水城的办事处,于是对方希望招本专业的本地人,由于不出野外,并不排斥女生。
然而,这兴奋很快被悲事冲淡。
电话里面,就连李玉梅的声音也变得沉重,妍妍,你爷爷快不行了……
飞快赶往医院,在走道的尽头,柳妍见到了爸爸与几位姑姑在开水间谈话。柳明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面抽烟,死死皱着眉,一幅病态的倦容。姑姑们不依不饶地发问,老头的房子究竟怎么分。最终,柳明吭出一声,你们会晓得老头是如何安排的。
李玉梅倒是摒弃了怨恨,带着病收拾洗刷一应承担。
见妍妍出现在病房门口,她吐出一口气,说了句半辈子的心里话,你爸爸真辛苦,人傻。
爷爷此刻不在病房,在抢救室。
从迂回的走廊步向电梯,银白色金属门开启的一瞬,她惊讶得瞪住了眼睛。
柳敏站在里面,手插在西裤的兜子里,表情严肃而颓丧。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走出来斜着高挑的身子擦过。
柳妍低声喊,小叔叔。
他回头,抿了抿薄唇,终究道:“你不告诉我大伯病危,我也自然会知道。”
“爸爸不让我告诉你……”
“很好。你现在是个听话的乖女儿。”
她抬头,他已经表情冷漠地走掉了。
从未有过的态度,让她心中极端难过,然而现在并不是私下交流的时候。
强忍心情跟随电梯下到五楼,开门迎来一位着裙装的银发女士,其人单手笼着身上绉纱的披肩,满面愁容地步进来。擦身而过的瞬间,柳妍不由得回首仔细端看了对方两秒。
门关合了,而她表情大为惊诧。
只因那陌生老太太的眉眼,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地眼熟。
堂叔柳斌与堂弟柳立洋父子两个此刻在急救室幽亮的门灯下促膝而坐,弟弟双手紧紧攥拳地低着头十分悲恸。
毕竟是姐弟,柳妍上前手掌抚在了立洋的肩头。
堂叔回头,红着眼说道:恐怕是没用了……
柳妍说:“刚才小叔叔来了?”
堂叔答非所问地叹息了一声:“妍妍啊,我们这代人没本事,以后你们但凡出息了,记得要顾念一些亲情。”
她一时失语,隐约觉察小叔叔与亲戚们之间出现了什么矛盾,然而这与柳敏惯常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你有没有看见你的二奶奶……她刚刚下楼去了,毕竟都是家里的老人,老头这样状况引得人都不好受。”
她对“二奶奶”这个词反应了好半天,脑海里从来没有概念,末了,终于恍然明白。
“那个老太是小叔叔的妈妈?!我的叔婆?!”
情况是这样。
妍妍爸赶走了柳敏,老头儿急的病重入院。
找了他一段时间之后,柳斌不得已联系上早已改嫁多年且与柳家断绝来往的柳敏之母。
听到这里,柳妍心想,原来这便是家族亲戚们口中,十分不屑的“那个女人”……
十八岁夏天的光景再度回复心头。
那时候她与柳敏在江堤上骑车、喝酒,期间悉闻小叔叔去探望过自己的母亲,却终不得见。
……
“你没有见到她,很难过吧。”
意识到她在说谁,他的浓眉拧了起来。
“有一点儿。”然后瞪起眼,凶巴巴地:“这不是小孩该管的事。”
……
柳敏停步望见走道尽头的妍妍爸,下意识低下头,避开那一瞬射向自己的喷火的眼神。
正商量房子事宜的堂姐们立刻热情地唤他。
他手在兜子里摸索了半天,终于哑声道:“我抽根烟。”
而后,在堂姐们惊讶的目光中,转身走回了封闭的电梯。
他手指抖动地随便按下楼层,微仰着头闭上眼,光滑铁壁映出男人苍白的脸,额际汗如豆出。
活了三十多岁,还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底气面对曾作为母亲的女人了。
结果却依旧跟个孩子似的,一败涂地。
两小时前——母亲说:你干了什么好事,把大伯气得病危?
他不认得她一样,仔细地盯看了她很久,讽刺一笑: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大伯嘱托你的后事,你怎么不答应?
柳敏做了一件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他走到戴呼吸机的大伯病榻前,抬眼瞅着母亲: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当年不要我,也就罢了,你还跟大伯说了什么?你说我是个孽子,造成我爸爸的死!”
“我还以为大伯待我是好的,却原来他心里几十年一直有本帐。我欠你的,欠爸爸的,欠爷爷的,欠整个柳家大家族的!我合该去补偿。有这么威胁人的吗?不把柳家第三代的那根独苗培养成才,他死了也不放过我。”
他俯下身,对着眼珠瞪动的老头:“来呀!不放过我!”
他发了疯一般地倾吐。
“你们都是正经好人,一点点的恩情,都叫我感激涕零。我偏不感激!大堂哥太顽固了,撵我走,哼!就算把我找回来我又凭什么白给你们好处!一家子的自私鬼!大伯哪怕成了鬼,我也不怕!我柳敏若怕鬼,爸爸、爷爷早已经掐死我了!”
妍妍,怜悯我吧!
发泄在母亲扬手拍了柳敏面颊的时候戛然而止。
柳敏侧着脸,咬紧牙闷声地笑。
监护仪器疯狂的叫嚣声,令他当头清醒。
他彷如茫然般地扫视周围。
日夜陪床的柳明自门外冲进来,紧跟着是护士,继而白大褂医生。
他被揪住衣领,垃圾一样地扔了出去。
……
电梯不知停在了哪一层,冷硬的空间蓦然映入眼。
光亮处传来哭声,柳敏缓缓转过头,蒙盖着白单的移动病床由远及近。
急救室的门灯已经熄灭。
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垂泪看过来。
他慢慢移开了目光,用尽力气抬臂再次关阖了封闭之门。
柳老爷子的升天之路,走得吵吵嚷嚷。
第一,柳明和柳斌兄弟俩,合起来与柳敏打了一架。
谁都看见,病房门框上沿的玻璃内面,柳敏激动地说了什么,老头儿就彻底不行了。
第二,柳家三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之间吵了一架。
老头的遗嘱到底是怎么立的,你们凭什么直到现在还隐瞒?老头这几年头脑发昏,要是被你们哄着瞎写了不公平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打官司的!
第三,医院的结费处与柳家子女五个吵了一架。
家属说:这一项,这一项,这两项……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凭什么这么收钱?!
院方说:你们已经拖欠了两天的费用,不想交款,尽想心思赖账?!
终于看不下去了,柳敏说:我来交。
两个堂哥一齐说:呸!
最后,柳立洋站出来,大吼一句:你们能不能让爷爷安静地走?!
江边老宅里,柳家摆了三天灵堂。
丧事办的还是体面的。
在医院的时候,长子柳明已经精虚体乏得快要倒下了,强撑着最后的出殡办完,整个人面如土灰。
傍晚白事的宴席,他借口身体不舒服进了房间躺下,留下继续争房子的四个手足在堂屋里吵吵闹闹。柳家老太眼瞎了多年,老伴一朝去世,也是六魂无主,由得子女们去了。
实际上,没有遗嘱。
老头曾经逼迫柳敏接下房子,为孙儿立洋保留,并全力培扶立洋的遗愿灰飞烟灭。
柳敏的母亲来吃了白事酒。
最终,作为儿子,他送她离开。
母亲说:柳敏,你心里愧不愧。
他依然一幅欲哭欲笑的表情,我愧什么?
你受大伯照顾了那么多年,你却说那样的话气死他!柳敏,你的个性,总是害人害己。
柳敏不接话了。实在心头委屈难过得再也讲不得一丝话来。
罢了罢了,他心说。
“妈妈,你和你的老伴过得还好吧?”
“都好……”
这是这辈子母子间最后的话。
其实你不是恨我,而是恨爸爸吧。
因为我多么像他当年,要命的反骨。
不知不觉,独自来到江边。
老宅就在不远处的巷弄里,路上还留有早上出殡时挥洒的纸钱银花的片迹。
他挑了个背光的地方坐下来。
前方,记忆中的土堤没有了,四年前自己还曾与妍妍在那里骑过车。
天色越来越黑,有斑驳的灯火映在江面上,水光淋漓。
他瞪着自己漆黑的大眼睛,最终发觉到有灼热的湿润感时,泪水已经饱满地滚出。
他用手背擦了擦,然后无甚用处地捂着脸,以男人的方式哭。
回到宅子后院,宴席已经毕了。
借着狭窄穿堂的灯光,他看见柳妍在水池处忙碌,洗碗、收捡、烧开水,拿笤帚出去,拿笤帚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冲了进去,拉起那女孩柔软的手,一起扎进未知的黑夜狂奔。
不过,当她唤他的名字,他发觉自己的手掌正印在后窗破玻璃的碎纹上。
“啊,妍妍。”
他磁柔的嗓音低沉道。
可是眼神呆怔。
她警惕地瞅了瞅左右,拿开他的手,小声道:“要扎破了。”
他脸上有种悲伤的笑,背着灯光她看不清,然而心头拼命地一跳。
不顾身后的事,柳妍已经约着柳敏偏离了宅子的方向。
她并没有忘记,一星期前他发给自己的通牒般的信笺。
可是,她才不要做选择。于是自恃着被强烈宠爱的优越感,柳妍装作它不存在。
“你不许再生我的气。”她调皮地命令他。
柳敏并没有说话。
柳妍继续道:“也不许再想坏招数逼我去英国。我不离开你那么远。我要签工作了,这是好消息,提前告诉你,你要为我高兴。”她已经自顾地笑起来。
“我是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女士,温柔又能干。你会越来越为我着迷的。”
终于,柳敏咽了咽喉咙,沙哑地道:
“……妍妍,我之前要求你去英国,违了你的意了吧?”
“没错,你知道的呀。”
“为什么,我的安排很可怕?”
“因为——”她转过脸,明澈眸子对着他,明明在笑,里面却有种忧伤。
“我不要回答。”
“说出来!”这一刻,他俊美的容颜无比冷峻。
那失去了炙热光亮的眼神,恍然使她意识到什么,那并不是开玩笑。
柳妍垂着头,任江浪声浮在耳际,头脑里有恐惧的嗡鸣。
“你太孤独了。”终于,她清晰地慢慢吐出。
“所以?”他面无表情地道。
“你在伦敦的电话亭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真的让我怜惜。
你没有家。但是你对它渴望至极!”
句句字字戳在他的心尖上。
他的尊严又要垮掉了。他抖抖擞擞地掏出烟来,含在嘴里,可是没有火。
他手指夹着那根未点燃的烟,眯眼吸吮,就像真的一样。
啊……好……那么你……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要陪着你。否则,你会随时掉进孤独的陷阱。只有当你能保证,永远不被那些可以与你结合的女人诱惑,不被成家的念头困扰,我才能同意去英国。精神与□□,你的伴侣,都只能是我。”
他觉得过了太久,烟还没有抽完,拿开来一瞧,不禁将它扔下地用脚碾熄。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说。
“在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都是极端贪婪自私的。包括我,和你。”
那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令她浑身一冷,不由得抓起他的手睁大眼望着他。
他默默地把手脱开。
“没有机会了,妍妍。”
他继续道:“我已经没有了能够说服你爸爸同意我将你安排出国的筹码。是你爷爷的贪婪,令我可以裹挟他。当然,我是好意,我认为明哥应该想得通。我没有恶意,因为那于你并不坏。”
他笑了起来,然而眼神颓冷至极。
“可是,我拖死了,大伯。还给了他最后的一击。柳家人都该恨我。”
柳妍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承认吧,柳妍,我们不过是凡人。”……
“你想完全占有我,就像我想完全占有你一样。只是,我们都用错了方式。”……
“那个女人说得对……我总是害人害己。”……
当她发现他离开时,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转过身来。
因为面朝江水,眼泪汹涌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