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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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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他大概是烧得厉害了,吃了退烧药。头疼昏沉地躺在她睡了一段时间的卧室的大床上面。
昏了也很好,意识里都是她的味道。
她钻进了他的鼻子、呼吸道、肺、血液,她占满他的身体,她成为他的。
多么柔软。多么销魂。多么美满。
天亮了,出了一身汗的柳敏虚脱,但是思维清明。
他前往公司处理了一系列事情,精神抖擞而有条不紊。账房先生专门跑来敲门,说:祝我们马到成功。他笑着回:马屁!快回去收拾你的东西!
最后核对了一遍机票信息,一切完美。
人事经理给他发过来一份传真。
柳敏看了以后,觉得满意。
他从公司离开,驱车赶往预定的地点。
柳妍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第一个面试通知。
当她打扮齐整、精神昂扬地走出写字楼第十二层的电梯,瞬间便败坏了心情。
小叔叔站在那里,光亮大理石的长廊中间,离自己两米远。他的手插在休闲衣服的兜子里,那样好整以暇的态度,仿佛他从来都确信她轻易就能自投罗网。
他仔细地打量她,虽然更瘦了许多,但饱满的气势令他觉得尚满意。
她想瞪他,但忍住,这没有用。
于是柳妍飞快转身去按下行的电梯键。
他不紧不慢地自背后走近。她的脊背微微弯曲,心跳加快。
她一句话不说。他也不说。
电梯来了。当她重新踏进去,便立刻后悔。啊,她在有他的环境里为什么从来表现得那么蠢。
因为他立刻跟进来,门关闭了。
她依然背对着他,角度怪异,面壁一样。
他们在速降的时空里,仅有几十秒的对话。
“你今天搬回来住。”
“是你要我走。”
“在你回家以前,你只能住我那里。”
“和男人同居吗?我不要。”
“否则我告诉你爸爸,你跟别的男人跑了。”
“柳、敏,你是个王八蛋!”
“这才像你!柳妍,你脾气坏透了。”他得意地哈哈笑。
她转过身来,努力地仰头瞪着他。
“这样好。对我说话!骂我也行!”
“从今以后,我都不跟你在一起!”
“很好。今晚我就走。”
她愣住。
“去伦敦出个差而已。小姑娘,别一副永别了的表情。”
她咬牙。
“你走就走!见我做什么!”
“因为,见不到你,我无法拥有任何成功。我会觉得,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
电梯到底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讲情话的表情是那样打动人,他的声音依然如此的好听。
但是,是他要把她推开的,不是吗。
听听,他说,在你回家以前,只能住在我那里。
意思是,你终究要回家的。无论我怎么安排,你就会是怎样,没有疑议的余地。
他连个哄,连声抱歉都不给。
一面如此地深情,一面冷酷地将她拒之门外。
柳妍大笑了起来。她对这个无赖般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流着泪笑,他钳住她的胳膊向外走。
她侧过头清醒地避开。
那低垂在她耳侧的唇轻吐:
“我向你爸爸保证了,我能尽快找到你,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你还向他保证了,你对自己的侄女儿没有一丝一毫超越长辈身份的歧念。”
“我没有说。”
她讥笑:“你却总是能轻易让人相信。”
他缓慢眨了两下眼。写字楼大厅通体宽阔的玻璃,将冬阳洒满他饱满的前额,流畅的短发黑亮无比,而潜藏其下的那张英俊侧颜,竟憔悴得仿佛融化在白光中,她蓦地发现,这是个带病的男人,他表现越是轻松雅痞,越是难掩目光忧愁。
“你要我能说什么呢?妍妍……我的确虚伪。”
柳妍不可能心甘情愿被他裹挟。即使她看着他的病容感觉无比心疼,即使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她具有深刻的力量,强硬的、抑或温柔的,他总是轻易俘虏她的心。
但他凭什么决定她的决定……凭什么,不要她。
柳妍被对方用力地钳住手,经过旋转门,来到车水马龙的街道。
他的车停在不远的地方。
她坚决地一字一字拒绝:我不去你那里。
他深深地看着她,终于道:“你会让我不能安心地走开。”
“我乐意见到这样。”
两个人僵持地面对面站在广场上。近日南下的寒潮将冷风卷入这座城市,她乱发拂过的倔犟小脸微微发白。
最终,他低下眼,把自己的厚实休闲外套脱下来。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以及有力气抗拒时,他紧紧地裹住了她。
他握住她的手,强制伸入那件温暖衣服的右边口袋里。
她碰到了金属的质感。他用力地捏着她的指将它包住。
他说:“门钥匙留给你。”
她犹在挣扎。
他咬着牙命令:“拿好!”
是他突然脸颊贴着她颈边的温度使她停止了发力。
她担忧他在发烧。
他却满足地微笑。再次呼吸到属于她的气息,感觉如此悲伤而美妙。
他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幽香的发顶,诉道:
“你一定要去,想骂我想吵架都可以留在以后。别拿自己的安全赌气,一个人在未知的地方游荡。我们——”他说的是“我们”,顿了一下,深深地叹息:
“我们都会担心。”
她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两个最可亲的人,闭上眼,内心充满心酸与茫然。
柳敏的航班在晚上八点。
柳妍还是去了蔬果店搬货。心情越是低落,她发现自己越是印证别人眼中的“吃苦”。就像那几年,她把自己埋得很低,生活里没有了小叔叔每日清晨的早安,她用刻苦填埋自己,野外实习的时候,付教授将不声不响的柳妍看在眼里,对研究生们讲,女孩子都吃得苦,你们怎么就吃不得?
她没有向柳敏保证什么。
回不回去,他都没有办法勉强。
下班以后,她浑身酸疼地走在城中村混乱喧杂的小街上。
寒流的风越来越冷,她穿着他的衣服,手指摸着那把钥匙。
天上有星星一闪一烁。
她仰头,只见红色的“星光”明明灭灭,飞机缓慢无声地穿越夜幕中卷动的云图。
他在云上。
她在地面。
三万英尺的想念,原来这样真实。
白天,柳妍去柳敏的房子,做打扫、收发邮件、查看投递简历的反馈信息,多的时间她安静地写毕业论文,做简单的饭食吃,采买和记账,然后她回去蔬果店搬货。
静不下心来的时候,她会翻看他满墙大书架里的书籍,也会帮他把客厅里随处凌乱的书整理放好。
她在那张美洲老船木做成的长椅上,柔软的羊皮毯子下面捡到了一本小说。看起来像他头枕在皮毛上随意地仰靠下来休息时阅读的手边书。
只不过她暗想,就连用来休闲的小说他也选得如此不通俗。
是一本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安娜卡列尼娜》,平装本,字有点小,厚厚的。
柳妍花了两天时间日夜把它读完了。俄国文豪的笔法精细而高深。她以前不是没有看过那个壮烈的悲剧故事,只不过是电影版,法国女演员苏菲玛索将女人的高贵与孤独、热烈与绝望,展现的无比完美。
是的,女人,而不仅仅是女主角。
每个女人都是悲剧。
只要她主宰不了自己的爱。
柳妍想到苏菲玛索,这个她钟爱的女演员,便不由得记起几年以前,自己曾经和小叔叔一起在大雨倾城的某个夜晚,在电影院里看了通宵的电影。第一部文艺片子,正是苏菲玛索的《芳芳》,拍片时苏菲多么年轻,芳芳多么青春可爱,芳芳最终用青春的火热与执着俘获了挣扎犹疑的男人亚力。
可是,电影结束以后呢?芳芳能幸福么。还是如亚力所预见,爱的激情终将消逝,她成为如他的前未婚妻一般的可怜怨妇。芳芳说,每天早上,我都会离开,你要把我追回来。如此爱情之花便会永葆鲜嫩么,不,不会的。柳妍想,芳芳只不过是每天早晨重新开始,再度征服那个男人一次。她的魔法终将用光,没有人的勇气不枯萎。
佛伦斯基不是厌弃了安娜,而是他们互相用爱杀死了对方。
主宰不了爱的女人……
柳妍想,小叔叔为什么要看这出悲剧,他不是个十分感性的男人,他热爱体育和旅行,不热爱小说。
她没有太多的心力去想。因为这本就无解。
女人不会钻进男人的头脑,正如男人也不可能钻进女人的心眼。
柳妍这一次半诚实地告知了爸爸,自己回到小叔叔这里住,没有别的,只是专心做毕业论文。
柳敏不在国内的事实,令爸爸的口气不那么紧张。
你快点回来,他还是要求。
我想一想。
在爸爸头顶冒烟之前,她调皮地哈哈了几声,准备挂断。
突然那边叹了口气。
你妈妈心脏又不好了。
她微怔了怔。
你以为她能不惦记你吗?
柳敏从伦敦打来电话。柳妍却第三天才发现。
他的公寓座机每天都会响,柳妍自然不会去接听和碰。擦桌子的时候,正好它锲而不舍地响了一阵,沉寂以后,她终究忍不住好奇,去翻听了他的留言录音。
每天都有人找他,当然,这个年头会拨打座机的年轻朋友,关系似乎都有些微妙。所以用这种途径找他的人里面,女性居多。没听到留言,便可装作不知道,不会有拒接手机的尴尬,或者直接对话的尴尬。
就像她,也不会有未听到他对自己说话的尴尬。
柳敏选择的是伦敦的格子电话亭。
从玻璃里面望出,英伦古朴而优雅的建筑全部笼罩在迷茫的薄雾之中。他是置身其中的一方小小的安静空间,有若即若离的安全感。
电话亭很真实,非过客游人们站在伦敦街头大呼小叫作态的那种旧时代的沧桑历史感。
每二十秒就要往机身里面艰难地投便士,并且它偶尔会装死。
木格子之间镶嵌的灰旧玻璃上,被人贴满了裸/体的色/情女郎。每间电话亭的情况大同小异。柳敏一边与老旧电话机战斗,一边觉得无比好笑。
他含着笑,对并不在座机旁边的女孩说,自己很好,她好不好?
每天他都有多次留言。
大多是些即兴的、不值一提的事情。
比如,广场上有一只可爱的鸽子跟着他走了半条街,长得很肥,飞不起来。
比如,今天的空气比较清新,但是下雨了,好冷啊。
比如,我吃了一只新款的爱马仕包包。哈哈,这是酒店咖啡厅里的时尚造型甜点。
比如,我在电话亭里面躲雨,你给我邮寄一把伞来吧。
柳妍每天来到这间房子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翻听电话录音。但是她始终不会接起那偶尔响起的铃声。
一行人的首轮融资谈判进行的还算顺利,只是累。
结束的日子,柳敏依然找了个电话亭,怀旧一般地对着那无人接听的电话低语。
你来吧,妍妍。他说,我送你来英国。
录音到这里,便是最后一条。
没有给出理由与说服,只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