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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 浮光如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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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阳光,明秀如春水,洒在窗棂上,漾起层层涟漪。
淡紫的裙裾铺洒在阳光下,流转着朦胧的典雅;柔软的雪纱,笼起旷远的沉静。
她在窗前静坐,银针细线,在丝绢上跳脱飞转,一瓣清雅的白荷就徐徐绽开在浅碧的帕子上。那双煎水之瞳,却散漫无定,映照着悠远的流光。
“姑娘。”织烟轻唤:“夫人遣人来换春用的窗纱帘幔,是一套浅紫色的卷霞纱。”
飘渺的思绪被迅速拉近,雨瑶轻笑:“是么?咱们倒可以好好换一换屋子里的摆设了。去把那窗屉子上的重帘换下来。嗯,就挂上绿萝盏好了,还有……”雨瑶低眉思索,却只听织烟笑道:“早已令婆子们去换了,还按旧年的例可好?”
雨瑶笑赞:“很好,只是今年再不必要他们送折枝花来了。”
织烟笑着退下,却见清睿轻轻走入室内,叹道:“也是,那花在枝上开得自由自在,插在瓶中,早早枯了,未免可惜。”
雨瑶也不回头,淡淡道:“可惜插瓶不插瓶,都在主人心念之间,那花如何能左右?横竖不过如此,在哪里不是可惜呢?”
“雨瑶……”无力的笑容浮起。
“我知道,你是劝不动父亲的。哥哥。”窗下的少女,盈盈转身,姣好的脸庞上去浮泛的无根的浅笑,虚渺而不真实:“若生于此间是因,这样的归宿,想来就是果了……”
清睿苦笑:“原本,我希望,你能相夫教子,平安喜乐,美满幸福……”
仿佛此生最美的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相夫教子,平安喜乐,美满幸福。或许,这是这场浮生里最大的奢望了吧?只是十二个字而已,任由彼此的字符绾结成句,却在通往幸福的大门前支离破碎……
“相夫教子?”她有些飘忽地笑了,“让我去嫁给一个所谓的‘良人’,成为贵族门庭的漂亮摆设,成日家拘束在内院里,日日费尽心力,只为弹压姨娘婆子,讨好丈夫公婆?”笑着,她的目光转向雕花窗外高远的蓝天。“要我用我的一辈子,去为‘媳妇熬成婆’做微不足道的注脚么?”
微风吹来,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却仿佛隐约着奇异的坚决。
“现如今,满帝都,恐怕也只有我们家最清净了。爹爹除了咱们的继母苏夫人,从不曾纳妾。可你瞧瞧隔壁?叔叔碍于祖宗礼法,也只娶了五房,还真真算少的!放眼望去,哪里不是一个结果?”她冷冷笑着,那样尖锐的讽刺,是从不曾出现过的。
——那是大逆不道,乃至惊世骇俗的言辞。礼教的重重重压之下,那样轻而冷的话语,却宛如雪亮的闪电,震得地下跪伏的织烟,肩头一震。
“小瑶。”清睿叹息着,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我这是绝对的疯话,今后自然不会再在人前说的。”顿了顿,她又开口道:“这个世道,谁的权力大,就去奉承谁。人都是凭着手中攥着的权力,去分三六九等的。”雨瑶忽地侧首:“织烟,你就合该一辈子当婢女么?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得为奴为婢不成?”
织烟猛然一震,垂下的刘海挡住了眼眸,只看见嘴角蠕动着,却终究没有说一句话。
雨瑶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最可恨,是明明不愿低头,却为了所求而甘愿做一个更可怜的人……”
长风吹起帘幔,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眉间,却璀璨而彻冷,宛如沉默的冰雪。
她——终究不复天真无邪的少女时光……
久久清睿低语:“可皇宫,是世间最大的是非场,你何必跳进去……”
“哥哥,”雨瑶诧异的抬眉:“你也不要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必须去。”看着清睿沉默而深邃的眼,她强自镇定的心,骤然间裂开了一丝缝隙。
抬手示意织烟退避,雨瑶轻蹙着眉,仿佛在筹措词句。
“长孙太后同长孙侯爷把持朝政八年之久,爹爹斡旋朝野,也不过是分庭抗礼。皇帝虽然十六,可惜不能理政,你眼看着咱们家是赫然两代权相,可若要倒,也是顷刻的事。只消爹爹同你一起出事,你看看偌大谢氏,还有几人能与长孙一族抗衡?”
“父亲早就感叹过,若是你身为男儿,该有多好……”
“哥哥,因为你的心太宽了,奢求装下整个天下。而我只想周全我们一家。”她怔怔地看着他,神色似悲似喜,万般千种,难描难画……
“你想要凭你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么?为万世开太平?可当你试图改变它的时候,难免是要用到你万般不屑的手段的。最终,你还能守住什么呢?哥哥……”
清睿长久地苦笑。
春日的阳光,吹起旧絮扑帘。空气中弥漫着芍药馥雅的甜香。
那是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清芬,恍然一梦十四年……
彼时,芍药花开满了整个春天,千朵万朵压枝低。浅粉深黛,仿佛一朵朵凝固的彩焰,在翠碧的枝桠间绽放着梦幻般摄魂夺魄的美丽。那真是,堆砌上世间所有华美的辞藻都不为过吧?
而那芳树间温柔如水的女子,却像是清风中洒落的甘霖。即使是姹紫嫣红的万花丛,也掩不住自内而外的神韵。
那是一个怀胎的母亲,牵着幼子小小的手,徜徉在花海里。
“清儿,将来要做大丈夫呢?”
“什么是大丈夫?”
“就是要能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啊,就像爹爹那样么?”
“是啊,就像你爹那样……”
——就像爹爹那样……
——母亲,当年的当年,该是怎样的过往?倘若你在地底的眼睛尚未肯合拢,可看得见如今?
那一个瞬间,天地花落如雨。
“走一步,是一步吧。雨瑶,你也不必劝我了。我算是根深蒂固的不切实际,你何尝不是顽固不化的离经叛道?就算天地翻覆,我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却恍然间看到那张苍白而温柔地脸庞,忽然不忍目睹,转过眼去:“何况,这个谢家,确实还不如倒了干净……”
“哥哥!”
清凌凌的叹息,宛如传响在幽静的深谷,洞彻了岁月的风霜:“天底下哪里不是是非场?总归要向前走的,是醒着还是睡着,都免不了一个结局。”
仿佛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清睿默然良久,浅笑道:“昔年未济观的老道长,还赞你与道有缘,要收关门弟子呢。趁着这几日闲暇,去看三生花,如何?”
雨瑶扬眉一笑,回身叠起未完的帕子,道一声好。心底却是微微的黯然。
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去未济观了。
最后一场道别,从此心如桑叶,只剩流年,蚀尽过往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