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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习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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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辗转反侧,纵然躺在极柔软舒适的被褥中,也无法合眼。冬日的深夜空旷幽深,我竖起耳朵,依稀听到前殿悠远的报平安火烛声,还有檐下铜铃一阵瑟瑟泠泠----夜风正凉,红炭明灭。
几乎下意识地,我伸出手探向里侧想给谁掖被子,可惜所触只有丝绸绵软冰凉,心中一惊一愣,明白了不过是孤卺寒。
我拢紧双臂,蜷起身体,压抑烙在灵魂深处的不宁不安。只因枕边少了人啊,多少年了,冬日分别前夕,他一定与我同塌共眠,亲昵厮磨,手牵着手连睡熟了都带着微微笑意。
记忆无法抹去无法断绝。就在此间,紫檀象牙妆成御榻,他毫不避讳大方盘腿坐着,专心侯我讲故事,黑眸灵动津津有味,更有趣时,笑倒一团。这般冬日深夜,他若口渴,我都舍不得让他下床,自己挡在外侧,披衣趿鞋取蜜水在炭炉上煨热了,再含笑递到他手中----一桩桩一件件,音容笑貌走马灯似的轮回浮现。
多少年心爱的珍宝人物,宠他爱他已是融入骨髓的习惯,就要这样生生断绝,永离怀抱?我的理智告诉我就本该如此避嫌,可为何还被折腾得坐卧不宁?心心念念,都是他的身影?
云儿,云儿!
躯壳躺在黑暗里,心神魂魄却飘忽忽,固执沿着他的方向寻觅而去----仿佛看到,那营内主帐烛火不熄,云儿他,甲胄整齐铁枪横立,枉顾帐外寒风咆哮更深夜重,只端坐案前,手捧书卷挑灯夜读。他身后简单的行军床上,被褥整齐分毫未动。
云儿也思量前事夜不能寐?我痴痴看着他肃然的脸,心痛地伸出手指----
岳云猛然回头,盯了一眼床内。
“九哥。”我听见,这几欲不闻的声音。岳云喉结动了动,眸光盯着空无一人处,寂寥恍惚看见了从前:是谁,正俯身专注,用小熏炉将褥子烘得暖洋洋?是谁含笑回头对他柔声道,“好云儿,九哥一定陪着你。”
谎话!谎话!!谎话连篇!!
我焦躁一骨碌爬起,连声大唤值夜的宫人掌灯添炭,微亮了几线的殿内,妆台上玳瑁犀角梳子泛着流水般的光----目睹了的我,紧紧掐着指甲,装作自己也没想起,与他亲手理发髻,带冠盔的又一个过往约定。
“几更天了?”我面无表情问道。
听到答案后,我的身体做出了脑子控制之外的事----跳下床,不等宫人服侍我胡乱扯了件裘衣御寒,横头冲了出去,极力往丽正门方向奔。
当清晨冷清的空气随着呼吸进入肺腑,冰雪寒彻正好将心头弼动的万千情绪压抑下来,我大大呼吸几口,双手攀着箭垛,极力往楼下方俯瞰。
晨曦之前,火把团团照亮一方,皇城门外冻雪冰棱挂了树木满枝,此时都被马蹄声震得玉屑纷纷。天寒地冻中却有一行队伍,人马抖擞不畏外物,整装待发。
隔得再远,心之所属的那个人也如鹤立鸡群一般,轮廓身形能被轻易一眼分辨出。我痴痴看着他立在一炬熊熊火把旁,披挂整齐,亮锃锃的兜鍪泛着金光----看得我都自惭形秽,飞速整了整仪容。
蔡公公拎着小炭炉这才追上,悄悄从玻璃胆暖水釜中倒出一杯热茶,垂首递上。
我咕咚一口吞下,心知自己又疯狂了一把----谁见过冬日天亮前在宫中狂奔的皇帝?只是我已顾不得什么天威风范了。
突然,钟鼓楼上,当当传出雄浑金石响,回荡在这皇城一隅。震得我心中一麻,又急切再向下眺望。
岳云已翻身上了高头大马,手臂作势一挥----队伍依令齐齐上马,有条不紊跟着领头的坐骑浅行出发。
盔甲擦撞,马鞍叮叮,一片金属军戎声响中,岳云驭着马儿回旋,雪花也打着旋儿落在马身上,润湿越现皮毛花斑抖擞。他一路查看到队伍末尾,眼看就要调转马头时,偏又仰头张望了城楼一眼。
我避闪不及。
浑厚的大铁钟被木桩撞击着持续发出沉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城门楼上,三重飞檐角下,冬日冻得猎猎生硬的旌旗,更遮不住孑然孤单,极力观望的身影。
四目相触,他怔了怔,又欣然在马背上冲我简单一拱手,声如洪钟遥遥喝道,“谢官家亲送!”青骢马响鼻喷气仪态高昂。
我干脆,光明正大向他挥了挥手。
他已挺直脊梁调转马头,任由其迈着步履款款往前奔,分明有些雀跃地融入队伍行军中,枉顾冰雪阻路,一心勇往。
我如被感染,也不自觉浮上浅笑,一直凝望着岳家军一行消失在原野中,与茫茫白雪化为一色,再抬头眺望天上滕云,大风卷着雪花肆意飞扬转旋----惟愿落在他眉梢眼角,年少坚毅面庞时,能润物细柔些。
我默默祈愿,伸手环抱自己的臂膀。就好像是,按捺不住渴望,终于能将他紧紧拥抱在怀。
绍兴十年初,岳云离开临安后,随着冰雪消融,有一个关于此次赐婚事件的流言也如化了冰的潺潺溪水,挟带沙砾锐利碎石,倾泻蔓延:官家终究还是忌惮岳家兵权,不愿岳云与朝中高门结亲,故意找个寒门无背景的女子婚配,结果却被岳云用结义姐弟当理由给推辞了----“官家坐在大殿上,当场脸色就不大好看呢。”
“也就是表面继续恩宠罢了,因还要和金人作战,所以岳家好日子还不得继续?”
这类结合了传统帝王之心的谣言,传得越发像真有其事。落在我的耳朵里,也不过换我苦笑连连:如此,云儿的心思倒得重重遮掩了呢。
人已分隔云端两旁,唯有盼望信笺似鸿雁。掐着日子数,岳云抵达鄂州后不过十日,我便收到跟随普通军情函件一并传来他的私信。我珍爱地用手指轻轻摩挲,却敏锐感到牛皮纸封内,有异物。
小心翼翼拆开一看,竟是他的发丝一绺,并理直气壮言附言道,“官家素来爱收集梳子上的落发,今次想必忘了。特拾掇了几十根,献与官家填锦囊。”
见他固执展现自己心如磐石,我不迭从脖颈里扯出小小的香囊,仔细收敛了却剩一分高兴,九分心涩,颓然跌坐回圈椅内。
怎么办?按上自己的心房,爱如此汹汹呼啸,志在必得,我,我----
环顾左右视线所及,怎么办?为何窗外桃花含苞吐艳意图乱我心眼?什么时候竟已冬去春来?我仓惶不看,愣愣盯着近处,可就在我案头,明晃晃地收了一罐青瓷干果仁。
我慢慢捧起密封的小罐,摇了摇,已是将满。
一颗一颗都是我亲手剥去壳,常常送往。他的口味爱甜又爱辣,蚕豆榛子核桃茶瓜子,蜜煎桂花椒盐轮着换,这是多少年的习惯?
只要现在一松手,让瓷罐儿狠狠砸在青石砖上,是不是能将心思也彻底泼泻粉碎?
可我怎么都舍不得,捧着它脸颊贴紧----习惯,习惯。如呼吸饮水,怎能生生剥离开来?
宫中依旧有飞骑,携带攒盒前往军营驻地。往来匆匆,林花谢了春红。岳云一封封给我写着书信,讲述更多他的生活和心思:酒库受益和爵位封邑所得共五万三千贯钱,他想买鄂州附近,大冶县产的铁矿石,并在江边营建水排,自造兵器盔甲,因此,要向我借阅宫中有此记载的书籍。
我爱他有如此胆略眼光,自是搜罗了许多册,殷切私下送去。只愿我的小鹰长成,雄健展翅,自在翱翔。
然而,岳云的计划迟迟耽搁下来,最大的原因我也知道,乃是他祖母姚氏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了。岳飞是个大孝子,干脆将母亲接到了军营居住亲自侍奉汤药。而云儿作为长孙,操练之余也日日侍奉一旁,接替父亲看顾尽孝。
待到五月中,得闻姚氏的病又反复了几回,岳飞更将李氏接入军营中----刘氏需照看幼儿,打理侯府。反正姚老太太也就这近段日子的事了,乘机在府中上下大权一把抓才是上策。
我倒看出,李氏的盘算也没错。府邸内无论胜负已分,不如去侍奉老太太最后一场,博个临终叮嘱垂怜请封一类,那岳飞还有不应的?
可我最关注的,是家中事如此,云儿十八岁生日必定会简陋甚至不被记得----这我如何忍得?便又打点御营亲信,携带宫中名贵补品,熟门熟路地往鄂州去。
六月初三,皇帝御驾至岳家军营。岳家父子率部在辕门外恭迎,依旧是铁打的队伍雄赳赳的兵,精神气看着都与寻常军中不同。
我穿着沉紫色暗纹襕袍,无半点金红富丽装束,下马飞速扫一眼二人气色,率先一把扶起岳飞臂膀,用诚恳关爱的目光看着他,口里假惺惺道,“鹏举,朕听闻你侍母至孝之事,心甚感动,可惜朕……朕纵是想如鹏举一般孝顺母亲也做不到。”
说着拭了拭眼角,叹息着看了一眼岳飞,他装束得一丝不苟,那股子忠毅意气也如常,却明显熬得眼眶发青----由父及子,云儿年轻,倒稍好一些。
我指着近卫们正搬动送来近前的一个箱子道,“这都是宫中熟药局寻觅积攒下来的珍稀药材,其中高丽的雪蛤,百年老参正适病弱之人食用,鹏举你连日辛劳,服食一些也相宜。不然,朕每日差人熬好了赐给你?鹏举,你们父子务必保重好身子啊!”
岳飞见皇恩如此,涕零拜下跪谢,自然又将我视为亘古少有的贤德明君。
我却知道他的脾性,皇帝一开始就施恩如此,他便做不出,再为李氏请诰命封赐之事----哼,只怕将来多少年的军功,都被他“已负皇恩厚重,不敢再蒙封赐”了呢!
我先扶起他,再堂皇去扶他长子,手一触,便感到戎装衣衫下,云儿肩胛紧绷一颤。他抬眸与我对视一瞬,又匆匆埋头,按礼节谢恩。
我轻轻道,“云儿,你侍奉爹爹和祖母要紧,此回朕先与你假,无需来御营值宿。不过,朕若有事,还是会宣你来见。”
岳云眉目平静地再谢。岳飞见惯了我疼云儿,自是不疑其他。
次日,我便切身体会了岳家孝道,真真纯粹。岳飞侍母,莫说半点违抗心意了,简直是搜肠刮肚讨母亲欢心----我从不知,这坐在床边小凳上,絮絮叨叨细心与母亲唠嗑家中旧事的人,竟会是岳武穆?
姚氏神智昏昏,已认不出前来探望的皇帝。只一个劲地拉着儿子的手臂,念叨些琐事。几十年的农家妇人生活,老了纵然是诰命也改不了惦记的习惯----春耕了要麦种,腌菜收了没,还有,你那败家媳妇竟用鸡蛋换白米面,这是咱们家能吃的吗?
见姚氏心念恍惚回到了多少年前,岳飞眼中含悲,低声对母亲道,“娘,是孩儿的错,没让娘多享清福。”说着舀起一勺高丽人参鸡汤,哄道,“娘,您再喝几口吧。”
姚氏咽下几勺,昏花老眼看着岳飞倒闪烁光芒,满意道,“我儿出息了,当兵打仗的辛苦,为娘不吃,都给你留着。”
岳飞见母爱如此,便越悲,偏偏还得忍着安慰母亲,哄老太太阖眼打盹后,方蹑手蹑脚出了内堂,对我一告罪。这才君臣对坐了,汇报起公务来。
待到黄昏,岳云操练完毕,绑着简单的护膊便匆匆到了父亲帐内。他汗水滚滚,灰尘斑驳一头脸,一见就知是在演练场下了苦功夫。可那岳飞见了不但不夸奖,皱眉薄叱道,“圣驾在此,如何不端整仪容再来?官家瞧着你是什么狼狈模样?这又如何侍奉祖母?”
岳云抬眸看了我一眼,我倒觉得自己的缂丝袍子干净整洁得碍眼,冲他笑笑道,“云儿朝气蓬勃,浑然一副健康皮实的男孩儿模样。朕,很是喜欢呢。”
岳飞也习惯了我维护岳云,倒是岳云他突然涨红了脸,跪下请罪。
我又出言道,“云儿也是心急而已,这孩子至纯至孝,急急来探望呢。鹏举怎能责怪?云儿,你祖母睡了,你先歇一歇,擦把脸吧。”
岳飞瞪岳云一眼道,“还不听官家所言,快去梳洗一番?”
岳云领命,但他又道,“爹爹姨娘多日劳累,儿子想将铺盖带来,今夜为祖母守夜照料尽孝。”
见岳飞颌首,他方飞快去了。至于我,我盯着地上高地不平的土坷拉----岳飞营帐简朴,甚至应说简陋,侍疾的人,估计是要打地铺或者一夜不寐?好吧,云儿年轻,一些苦也不是吃不得。
可是,我再三试探岳飞,发现他对明天是什么日子,浑然忘在脑后。于是,我又愤愤不平起来。虽然知道现在情况特殊,照顾病弱老母第一,可岳飞啊岳飞,你就算在斥责人的时候,提一句眼看就大一岁了,云儿也会心中高兴啊!
怎么就能完全无知无察呢?
里面躺着的老太婆,还有外面这个大孝子,你们十八年前的那日,有了新出生的长子嫡孙,必定都笑颜开怀,谢拜祖先后继有人了吧?他的生日怎么就能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