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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斩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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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轻轻润湿麾衣的皮毛边,我裹在斗篷中,眼睁睁看着福宁殿南厢透出灯火,在雪夜中朦朦泛着一圈金黄晕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巨大的蛾,对着温暖诱人的光源,徘徊踯躅。
小蔡公公捧着拂尘躬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官家,路滑难行,不如传舆?”
我回过神,略摆摆手,慢慢向着那方向行进。靴子踏在积雪上发出一串清晰的涩呲声,此外万籁俱寂,之前万寿节的热闹喜庆竟恍如隔世。
岳云口称酒醉更衣,宴席后半段便再也没有出现。我当时如坐针毡,蔡公公打探得说,赢官人回了寝殿,也不要人伺候梳洗,径自和衣卧了。
此刻子时,群臣散去,我也在宫人内监手持纱灯香炉簇拥下浩浩荡荡往回走,天寒地冻我步履也沉,一半是,越近情更怯,另一半,则隐隐自心头摁了缕气愤----我气的是,原本心中谋划的执念幻想,就这么被一击粉碎。他不知道,成婚拜堂的吉服,是何等鲜艳耀目,泥金庚帖更会由我亲自捣碎花泥研磨了,一笔笔用心描绘,定能誊写出个儿孙满堂济济,福寿绵长百岁。
玉阶上留下一行薄薄足迹,我慢慢入了内殿,自己长靴履轻轻踏在青金砖面上,发出细响。待绕到内堂,果然见烛台高照,岳云却横卧在塌上,胡乱踢飞鞋履,喜庆的乐晕锦外袍也扔了一旁,人闷头不动。
可他却没有单独堵霸着床,躺在里侧,分明还留了一个人的位置。他是不是依旧期望着,我能和他抵足而卧,促膝密语?
小蔡早机灵地带着伺候宫人们退了个干干净净。
烛光静止稳稳不动,照得我孑然的影淡淡投在床头,岳云眼睫微微动了动,胸膛浅浅上下起伏。
不是不想。如果我此刻熟稔如从前一般,在他身侧躺下,亲昵伸手拢起他鬓发额角,让他枕着我感受聆听彼此心跳,这般一夜时光静好,哪怕什么都不说,云儿也会被安抚三分。
可是,之后呢?我不能,再自欺欺人度日。
“云儿……云儿。”我长叹一声,目光坚毅,出声低低唤他道。
不闻回应。我咬唇想了想,又道,“云儿,朕去外间,这就给你熄了蜡烛。你,你好好睡一觉。”
当我转身的空挡,终于听到了动静,
岳云缓缓起身,撑膝坐在塌边,活像只狩猎的豹子专注盯着我举动----若我推门而去妄图离开,他便要发动攻势。
寂静中突然一个哔啵爆灯花响。我转身看着他,欲言又止。
岳云站起,大大方方舒展了筋骨,黑眸上上下下扫视我----又犀利道,“今日是官家的好日子,被我搅了喜上加喜之事,官家必定心有不乐,也好,今夜有话我与官家摊开来说!”
我沉默一阵,幽幽道,“云儿,你都这么大了,朕该拿你怎么办?”
岳云眉毛一挑,愤愤道,“拿我怎么办?官家为何连承诺过的话都抛诸脑后?莫非官家日理万机,早就忘了与我的五年之约!”
我想起那个早晨的朝露,阳光,希望满满,剔透心肠的少年----是我错了,注定开不出灿烂花朵,结不出为人称赞的果实,为什么要放任萌芽生长呢?
于是,此刻我咬牙狠心道,“云儿,朕不曾忘记,只是反复思量,纵然五年约满,等到你十九岁了又如何?朕要给你赐婚的心思难道就会变?白白磋谈了你的大好光阴。”
说着又苦笑了笑,“若是当年,朕再强硬一点儿给你定下亲,如今你,你都必定膝下有子了。云儿,朕不能再误了你!”
岳云眼中不甘横冲,大声道,“官家虽为九五之尊,却也管不了人的心。我要爱便爱,刀山火海也不放在眼里。官家硬要拉郎配,就不怕会硬生生害了一双人?”
我听得拉郎配三个字,心中五味陈杂,转头不忍对视。
他说得激动愤慨,双颊渐红蔓延胸膛,又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道,“官家好打算,无论当年还是如今,都想借我爹的意思来成事!呵呵,官家可知,我素来掌管爹爹的机宜文字?那些信函本就瞒不了我,更何况----”他说着越发口齿犀利,“官家以为我爹爹那般铁石心肠不通人情吗?”
“我是他的儿子,人生大事,爹爹怎会让我完全蒙在鼓里?若非如此,今日我便懵懂不知!而我不肯成婚,方才便只得在大殿上当众抗旨!官家明明知我的性子,口口声声最疼我,便是要这般用手段设计我,令我不识好歹枉顾皇恩被下狱吗?”
此言诛心。我忍不住惊得面色煞白,喝道,“住口!云儿!!”
岳云拧过头去,满面倔强伤心,“敢问官家,官家的心,究竟如何看我?”
我心肝胆都酸颤不已,又急又疼道,“云儿,朕的心……”我几乎恨不得脱口而出,可理智就像一把锐利的刀,硬生生将声音斩得渐不闻。
他生生红了眼眶,猛地冲我行了一礼,大步走到雕花门旁,做欲退出门状。手已经按在门扇页上,突然转头,惨笑一声,“我真罪过,惹得官家万寿大好日子竟如此,但官家若真心喜爱我送的礼物,便不会什么都没发现!”
说完一股寒流冷风自门外席卷进来,岳云又在外重重合上门,蹬蹬走了。
我站着,半响才有气力咀嚼回味岳云的话----什么?因触动惶恐心事,那块白虎皮被我束之高阁,莫非还藏了什么机关不成?
待到勉强打起精神,自己翻出藏着的钿螺箱子,捧出虎皮只摊开一抖,几张薄薄信纸便如大蝴蝶般飞转略打个旋儿,缓缓落在地上。
我眼睛发直,只一看那宫中特有的制式,心里便清楚了。软着手一一拾起----不正是我与岳飞通信的内容吗?
我几乎瘫坐在地----云儿将此物夹在献给我的白虎皮中,乃是盼望我抚摩欣赏时能发现,知道他抗拒,所以莫要在寿宴上再提婚事?
“唉!“我迁怒岳飞,气急败坏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往地上一掼,在殿内团团转了几圈,又颓然跌坐----解释什么呢?罢了,罢了,不如,将错就错,熄了云儿的心吧。
蔡公公向我报告岳云离开福宁殿后的去向,我听着放心几分----云儿原本出了丽正门,正要埋头往驿馆去,却遇上了宴席散后还未来得及整装回家的韩彦直,自然而然两人一番寒暄后,韩彦直说动岳云,并骑同行,往韩家府邸借住几日。
以我对子温的了解,他自是看出了岳云抗婚,福宁殿今夜必有事端,故意迟迟不走,想寻见岳云?
次日,韩彦直请求将岳雷也接入自己府中,让岳家兄弟在外团聚。我痛快应允,还特意对韩彦直道,“云儿一直惦着弟弟,可朕看来,和兄弟在一处的情分虽然贵重,但长大了就该独立门户,娶妻生子……云儿昨日不愿成婚,也许是不想让弟弟雷儿敏感伤心吧?”
韩彦直一贯知晓岳家家事,也知道岳雷并不亲生母刘氏,也不能亲李氏,现在家中又添了新弟弟,还真有些小孩子的伤感心思,哥哥岳云便是他最有归属感相依为命的人。
就让他以为,我和岳云是为了此事起冲突?不管他信不信,还不许我撒个烟雾弹保护下云儿不能道出心思?
跟着传来韩府的消息,更令我满意。岳云和韩彦直本就是结义兄弟,韩家甚至都不用贵客之礼迎接待之,反而就像自家人一般,随意又温馨。
韩彦直更自有一套本领,劝谏岳云。他引了发妻在家宴上与岳云见面,又牵出自己膝下一儿一女,奶声奶气拜见岳叔叔。
然后,岳云就见证韩大哥阖家美满,竞享天伦之乐。尤其在他眼里端庄能干的嫂嫂,竟也有小儿女之态,私下唤夫君为“旃郎”----云儿真真动容,惊讶看着韩言直。
韩彦直笑道,云兄弟见笑了,我小名叫檀僧,另有小字旃郎,内院夫妻间称呼亲昵正相宜。
岳云微微一笑,“韩大哥和嫂嫂真是恩爱非常,羡煞旁人。”
韩彦直又温声道,“起初我与你嫂嫂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当日才正式见面。婚后她替我操持家务,令我能专心公事,又孝敬婆母,友爱兄弟妯娌,生儿育女传宗香火,得此佳妇,自然爱由敬生。”
岳云听得最后四个字,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却闷闷无言。
而在深宫中的我,听得韩言直的小名字时,也不禁联想到“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闺中恩爱风格。云儿在韩府小住一段日子,可算是明白了我为他赐婚,是想要他过上,怎样的一种生活吧?
又是一个大雪天,当我在福宁殿中听闻赢官人求见时,遣退宫人,我往熏炉内添了一把浓梅香,希望这般香甜能驱散半分苦涩。
抬眼间,十七岁的岳云一袭常服袍子,已立在门口。
下一刻,他缓缓跪下。
我按捺不住心惊肉跳----私下相处时,我们之间何曾有过此番君臣大礼?刚要冲口而出一句云儿,却又勉强忍住,端坐在书案后,受了他的叩头。
岳云低头,声音清晰道,“臣特来向官家请欺君之罪,无礼之罪。”
“臣从前对着官家口口声声说这条命受官家恩惠极深,官家纵然要我死,我也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官家只不过是想要我,想要我成婚,我却不肯----不但辜负官家厚爱,更是豪言欺君。此罪一。”
“罪二,年年臣的生日,巧合也罢,有心也罢,官家总,总伴在我身边,为我操持种种,百依百顺,让我欢欢喜喜。可我,我……我竟在官家万寿大好日子里,凭心头意气发作出言不逊----官家自是心冷了。”
岳云抬头,使劲儿凝望了我一眼,黑眸定定幽深。“请官家责罚!”
我费了全身力气,才能按坐在位置上不动,只口里温和道,“罢了罢了,咱们君臣之间,素来恩义情重他人无法比,朕也相信应祥你知道今后该如何行事。”
他见我态度如此,眼中悲怆越发深重,咬牙道,“是!臣定自省。”
说着又对我叩了个头,垂首道,“臣明日便要启程回鄂州,今日进宫便是向官家辞谢了。官家多多保重。”
眼见云儿起身要走,神色凄凉倔强,我心痛如绞,唤道,“且慢----”
顿了顿,压抑不住嗓音中的颤,我道,“你,你爹爹原本是要等赐婚圣旨,你在金殿上却说认下巩氏为义姐,此事你爹爹可知晓?若要责怪于你,朕,朕会另想个理由,说赐婚不妥。”
岳云竟淡淡笑了,目光决绝道,“我与爹爹说只愿在收复故都后议亲----免得战场刀剑无眼我战死了,现在订下的姑娘成了望门寡妇,一生无望!爹爹不愿害人,哪有不同意的?”
“云儿你!”他竟诅咒自己,我气痛交加腾地站起身来,“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什么?!”
他见我失态,偏偏扬起头又倔强道,“若真有那一日,我马革裹屍还,官家可效仿汉武,将我葬在皇陵外陪附官家,地府奈何桥上,众生平等官家也管不着,我爱等多久,就等多久!”
说完推开门,径自道,“官家保重,臣去了。”
我被噎得不行,眼阵阵看着岳云的背影消失,才伏案哽咽道,“你!你便是要拿刀子,扎透朕的心才干休吗?你个冤家----”
可哭都不能痛痛快快一场,听见伺候宫人的脚步声,我飞速用袖子擦干泪痕,又摆出一副庙堂泥塑般的威严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