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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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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不紧不慢走到喀喇沁的时候,白晋、张诚也奉召从京师赶了过来。于成龙、安多关于修建堤坝、渠道疏通的施工报告似乎让老爷子想起了些旁的事,为此特地下旨从京里把白晋和张诚调了过来。
白晋和张诚都是法国人,是法王路易十四选派的来华耶稣会教士。他们不但热心宗教,而且对数学和自然科学都十分精通,在法国就被授予了法国科学院院士的称号。白晋给康熙讲过数学,也和张诚一起为康熙测算过天象变化,并且制作了四分象限仪等先进的天文测量工具。康熙三十二年的时候,康熙得了疟疾病得很重,当时是白晋和张诚献上奎宁之药,在众太医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救回圣祖,因而两人都很得康熙信赖。
白晋曾在康熙的授意下教过诸皇子数学,因而和阿哥们都混了个脸熟。四贝勒对数学之类的兴趣不如老爷子来得大,但白晋教的东西在户部当差的时候还算有用,所以四贝勒对白晋还是比较推崇的。相比之下,老大、老十、十三和十四就对洋人兴致缺缺了。当然,白晋偶尔带来些类似自鸣钟一类的有趣玩样儿时,他们还是会好奇地聚拢过去看。
老八也喜欢算数,但比起那个来似乎对天象变化一类的更感兴趣。白晋似乎曾经跟他讲授过一些关于太阳、月亮、行星、彗星之类的东西,老八虽然不是全信,却总是笑眯眯地记在心里。老九对地理航海感兴趣,但他不太喜欢白晋那样严肃好钻研的性格,相比之下张诚的率性坦然更加让他觉得舒服,因而老九反而和张诚有点交情。
两个洋人子在接受了康熙的召见之后,就去给皇太后请安献礼。当时阿哥们都在祖母身边服侍,在蒙古碰到熟人还是很高兴的。众人才寒暄了一下,外边就有太监唱名说端静公主和额驸噶尔臧到了。皇太后的心思立刻就转到曾孙女身上,言语间透露出想看看曾孙女嫁得好不好、过得是不是舒心,因此决定第二天亲临公主府探访。关于太后出行的细节,必须是事无巨细,考虑商讨到极为周到。阿哥们见内务府办差的前来听候吩咐了,便向皇太后告辞。
从太皇天后那里出来,老大带着老十和两个最小的去跑马了,老九自去找张诚。
四贝勒想着反正空下来,不若和白晋走两盘棋,试试自己的西洋棋棋力,也看看白晋的围棋进步得怎样了。正和白晋说话呢,白晋却朝自己身后躬身行礼。四贝勒回头一看,居然是老八。
平时只要自己在的地方,老八绝不会凑上来。今儿倒是挺稀奇。四贝勒这么想着,回过身继续和白晋说话。老八也就站着没有动。
白晋虽然是洋人,但到底在大清也待了十年了,又是在规矩最繁杂的内廷,哪会不懂人情世故。因而在听到老四关于下棋的要约时,蓝色的眼珠微微一转,笑道,“不如四爷和八爷下,臣在一边看着。”
想说老八估计会拒绝这样的提议,谁知道他反而没意见。四贝勒犹如吞了只青蛙在嘴里,不上不下又恶心得有点想吐,总之一时间不是很痛快。
但这时候再说对象是老八自己就不想下了也太矫情,老四对老八虽然有点忌讳,可那是埋在感情深处的,出于对老八行事的不喜、对太子的忠诚以及对自家亲弟弟的维护,并不是完全就浮在台面上的。四贝勒不爽归不爽,淡淡“嗯”了一声最后还是表示对此提议的赞同。
三个人找了个小桥流水边的凉亭,坐下。宫女来点了香、上了茶。袅袅的烟雾若有似无地升起,气氛是好的。四贝勒品了品茶,点了点头,虽说不在宫里,但皇帝出行带着的茶也是好茶,煮茶的人手艺也好。
第一盘下的是西洋棋,白晋带来的,棋子是象牙的,棋盘是琉璃的,端的贵重。可惜四贝勒和八贝勒虽然不是生手,行棋之间却有些束手束脚。最后不知怎么得走成了马象杀单王的套路局面。被Checkmate了的四贝勒微微皱了皱眉,表示还是下围棋比较能看出胜负。
白晋笑了笑,听从吩咐让人端上棋盘,从袖子里取出小本子和羽毛笔,从导师状变成了好学生。
四贝勒啜了口茶,摆正心态,心平气和地猜子。运气不错,执了黑。开局后前二十手,双方都在布局,并没有产生什么大的冲突。白子第二十一手,开始在右上角对黑子进行打压。四贝勒不为所动,自顾自地不开局面,稳扎稳打。白子第四十手下在了中路,以飞为攻,企图进一步改变盘面拉大差距。黑子无动于衷的悠然毫无悬念地被打破了,不得不开始和白子纠缠,争多一厘之地。
老四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一边默默计算得失,目前失去的目数还不算太多,如果稳扎稳打,反败为胜并不困难。况且白子看似气势汹汹,内力实则虚得紧。一上手就攻得那么急,其实和老八平时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一致。
接下来的局面在四贝勒的意料之中,黑子下七十七手断冲时,终于突破了白子的包围,提了几子,开始从左下角呼应中路,之前四贝勒在中央下得很厚,经此一着黑子已是隐隐的优势。
白子却也不着急,不在再左边纠缠,而是绕道,开始强硬地护卫起在右上路的地盘。老八精于计算,跟这样的对手对杀,四贝勒并不占优。而且老八也挺狠得下心,经常劫杀黑子,偶尔也让四贝勒头痛一下。
收盘的时候,从盘面上一时还看不出输赢。一边提子数目四贝勒一边想这次估计胜负只在半目之间。果不其然,最后黑子以半目险胜白子。输了棋的八贝勒依旧笑得春风拂面,端的是温和俊雅,似不将胜负放在心上。
四贝勒本不想复盘,偏偏白晋问题很多,于是只能耐着性子和老八一起给白晋讲解。到底是人下的棋,总有几手莫名其妙、几手棋差一招,于是绕着弯互揭老底成了两个阿哥接下来半个时辰里痛苦又愉快的回忆。
哎呀四哥这手还是不错的不过师傅似乎更推崇在这儿挂角?
八弟断得干脆只是冲得太过反而把下面这片地拱手相让愚兄不胜惶恐。
小弟得四哥相让做活了这一片本死绝了棋真是感激不尽。
四贝勒折腾了一会儿,最先闭嘴。是说他什么时候也这么意气用事了?还是说冷静了很多年,终于又碰到了一个能让他意气用事的主儿?老四这几年越来越不喜欢争强好胜了,所以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他其实是很不满意的。
相较之下,显得老神在在正没所谓地和白晋讨论棋局的老八看起来就更讨厌了。
这小子不但折腾自家亲弟弟,还引得自个儿不愉快,这梁子可结得厉害了。
第二日,老爷子陪皇太后驾临端静公主府。皇帝都亲自出马了,阿哥们自然也不好意思窝在房里装死。跟在老太太后面看她慈祥地对公主夫妇问长问短。老太太望着美轮美奂的花园楼阁,不经意地笑问什么时候能报到玄孙,于是公主笑得温柔,额驸越发唯唯诺诺。
如此甚好,效果达到。
跟着女眷逛确实没什么意思,皇太后要私下和公主说话,老爷子也有政事要处理,于是额驸做东道带大舅子小舅子们去别苑打猎。
说是别苑,其实就是把草场围起来,平时跑马用,贵族老爷们想打猎了,也有足够的野兔豺狼可以猎。
阿哥们来蒙古前都晓得这猎多少是要打几场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快。不过参与的人都是自家兄弟,没有外人在,倒也可以自得其乐。四贝勒本想带着十四和十三一起寻猎物的,但刚要去叫十四的时候,却发现十四已经跟在老八后面随老大去猎黄羊了。
四贝勒无奈的紧,于是也就彻底没了打猎的兴致,只是跟在兴奋的十三身边,看他一会儿打兔子,一会儿打狐狸。
在草原上走走,只要日晒不是太强烈,被风吹着还是很舒服的。四贝勒散了散心,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极目远眺目所能及之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说起来之前好像听到十三喊着什么发现了野骆驼,猎犬叫唤了一阵,十三吩咐手下的声音和犬吠声便渐行渐远了。
四贝勒无所谓地看看天,决定还是暂时不去找十三了。
天大地大的,正是惬意,远离凡尘,又何必这么快就结束这本就短暂的清闲悠然?
四贝勒放开了缰绳,仍马儿无目的地自己行走。这马倒也被噶尔臧养得懒惰得紧,才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就站定自顾自地吃起草来了。四贝勒嘴角微扬,浅浅的笑意映在脸上,若周围有人在定要大吃一惊罢。
索性下了马来,躺倒在草丛中看着白云在蓝天中游走,变成不同的形状的。草原和京城不一样,没有繁华,却很朴实,不会让人觉得乌烟瘴气、没有新鲜空气。
四贝勒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眼角有些干涩,周围只闻得到草得气息,耳边只听得到马儿的喘息声和时大时小的风声。
四贝勒一时间更能理解李涉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开朗意境了。
时光本是美好的,如果不是被打扰。四贝勒只觉得眼前一黑,怀里就扑腾进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凝神一看,小家伙身上露出半截箭尾,精致的羽毛处写着一个小小的隶书体“禩”。
四贝勒撇了撇唇,不是很乐意地坐身来,稍微朝左右望了望,不远处一骑不紧不慢地朝自己而来。马上坐着的不正是昨儿下了半天棋的老八么?
此时此刻遇到八爷四贝勒自然是不乐意的,不过叫他安慰的是八爷身边并没有跟着十四,看来自家亲弟弟到底还没堕落成贴身膏药的地步。
老八居高临下扫了老四怀里一眼,那团灰不溜秋的小东西在在蹭啊蹭啊,不时发出困兽独有的尖叫声,不知道是想示威还是痛的。老八耸了耸肩,下了马,在离开老四两尺远的地方席地而坐,那什么,是说野兽都不喜欢敌人靠近自己的地盘不是?
“四哥真是好兴致。”
四贝勒瞄了瞄怀里的小东西,又抬头看了看老八,本来不想理他,却突然发现老八现在的样子跟他脸上的笑真是极不合适——很少有人能撑着个染了半身血的身子还笑得这么云淡风清的。
四贝勒在老八的领口和肩膀来回看了几眼,确定了伤是在肩膀上的,而且照这个血流成河的趋势来看,老八现在能坐着似乎都挺勉强的。四贝勒自认对庶兄弟都不亲热,尤其对老八他是不待见的,但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不管也有点那什么。
四阿哥抱着怀里那个乱蹭乱咬的小东西,站起身磨磨蹭蹭挪到自己的马边上,从挂在鞍上的小袋子里掏出些紧急时用得到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又从马鞍上卸下牛皮水袋,一样两样都丢在老八面前,示意他自己解决。
老八果然笑不下去了,有点惊地看了老四两眼,那眼神摆明了吃惊,但老八不止没有受宠若惊,还带着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那只鸡的表情,弄得老四十分不爽,于是不动声色地甩去两个鄙视的眼神。好在四阿哥一向面瘫,就是鄙视也鄙视得让人看不出来。
老八花了打个喷嚏的时间思考了一下,最后开始从领口一点一点解开扣子。脱掉了半只袖子,那伤口果然是挺惊人的。老八干脆地咬掉了牛皮水袋的木塞子,从肩膀上淋了水,冲掉已经半凝固的血迹,伤口完全显露了出来。伤口的形状和大型野兽的前爪吻合,与锋利爪尖相合的地方还不停地流出新血。老八在伤口附近点了几下,算是封住穴道止住了流血,接着又冲了冲伤口,再上药,然后包扎。
手脚不算快,但手段还是不错的,扎好了伤口,老八有点嫌恶地瞄了两眼自己沾满血的上衣,但还是慢腾腾地把脱下来的那只袖子穿好,不紧不慢扣好扣子。
打理好了,八贝勒一边将老四的东西整理好还回去,一边笑眯眯地道,“多谢四哥。”
要不是这小子的脸白的跟涂了粉似的,四贝勒可能根本想不到他身上还受了颇重的伤。
老四点了点头拿回自己的东西,就想跨上马走人。他既不想跟老八待一块儿,也没兴趣让别人以为他和老八单独碰过头。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马上撤,以后撇清的时候也省得麻烦。
谁知刚准备上马,就被老八用弓拦住了。老八的伤在右肩,右手太不起来,只好用左手加上弓的长度,恰好地拦住老四。
四贝勒不乐意了,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冷的,“八弟还有事?”
老八点了点头,指了指老四怀里的东西,道,“麻烦四哥了,这个还我。”
四贝勒这才想起来,疑似老八猎物的东西还拽着自己呢,才想拿给老八,却又听老八道,“已经说好送给十四了,还望哥哥赐还。”
四贝勒突然不乐意了。老八这是什么意思?瞥了眼怀里这只隔壁熊,又联想到老八肩头的伤。这也摆得太明了。老八和十四多半遇到了带着小熊的母熊,十四想要这被附近部落奉为神的熊仔,于是老八拼着受伤杀掉了母熊,射伤了小熊,就是想要把熊仔送给十四。
老八对十四有点太好了,自家弟弟又是那副德行,四贝勒真的开始担心了。几个月以来萦绕在心头的那种疑惑、不满和鄙夷一时间狂风骤雨般涌上来。
记得小六死的时候,胤禛去灵堂从远处偷偷看过德妃。德妃哭了好几天,眼睛红得跟个胡桃似的。后宫的女人碰到这种事,比起叹息死去的孩子,更加注重自己的形貌。毕竟死了孩子是不会再活了,但自己今后还要在皇帝面前侍奉的。但德妃哭得很凶,那种哭法是能把眼睛哭瞎的。老四嘴上不说,可到底默默地心疼了。
后来德妃的全副心思都在十四身上,老四虽然和十四不亲厚,但脑子里总有一条,那就是十四碰到危险的时候,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要帮忙。他不想在看到德妃再一次用那种哭法哭了。
太子以前总喜欢说四贝勒面冷却心软,四贝勒总是无视他。但现在想来,太子说的是没错的,老四是心软,尤其碰到德妃,真的很心软。
老四觉得自己是该做什么杜绝十四和老八这种不正常的兄弟关系继续下去了。可是这事情不好挑明,要怎么说才合适呢。熊仔是肯定不能给的,总不成自己还帮着老八讨好自己弟弟让他们更黏糊。
想来想去,老四最后拿定了主意,也不上马了,一转身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道,“给我罢。”
八贝勒无辜地抿了抿唇,以眼神表示对四贝勒话里的意思理解不能。
四贝勒看了眼怀里的熊仔道,“这个给我。”
八贝勒有点无语。四哥您不是罢,十四那种小孩子家家要的玩样儿您也要,丢不丢人呐。但老八脸上还是一脸和气,“要不我给四哥再打一只?”
这话说的,跟在府里和自家福晋调笑逗乐似的。八贝勒警觉自己的语气柔和得不像话,在四贝勒有所反应前自己就惊诧了、颤抖了、恶心到了、想吐了——当然,这些细微的感情变化,变脸习惯成自然的八贝勒是决不会表现在脸上的。
“就要这个。”
四贝勒冷着脸说出的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八贝勒一惊,才发现每次自己和福晋调笑时,福晋总是“哼”一声耍小性子这么回答自己,然后自己就对她百依百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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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彻底无语了。有墙的话他很想一头撞死。早知道就不该追着这头熊仔来。管十四弟要什么,自己瞎掺合什么。大哥有了自己老九老十当左臂右膀跟太子斗已经很够了,就算现在笼络了十四,短时间内那小胳膊小腿的小阿哥也是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的。
四贝勒瞥了八阿哥一眼,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出此下策”的那个“下策”。别问他那时候他的脑子怎么就被浆糊糊住了,但是他当时真的只想到这么一个法子。
四阿哥不要熊仔了,随手丢在地上,反正脚上了也不怕它逃,但是他当时真的是没怎么考虑善后。丢掉了熊仔,获得自由的双手就这么搭在了老八的腰上。男人的腰虽然不细,但是好歹精硕有力。四阿哥搂住了八贝勒,一只手顺着对方的脊椎从腰移到了后颈,轻轻一压,八贝勒的脑袋就这么依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怀里是比自己府中人都高挑有力的身子,四阿哥轻轻拍了拍老八的背,双手收拢,这个拥抱就变得更紧一些了。
普通兄弟是不会这么抱的,所以应该表达得够清楚了罢?四贝勒是这么想的。
但是显然他想得太多了,凭八贝勒现在彻底懵掉了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怕是什么暗示都领会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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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很安静,空气里只有风声、呼吸声,和莫名地越来越快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