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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多少楼台烟雨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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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了很久的雨,从暮色初降到夜幕沉沉,从夜幕沉沉到晨光微露,雨从客栈屋檐上敲敲打打成碎玉裂珠之声,嘈嘈切切成宫商徵羽之调,从黄昏响到了黎明。骤雨慢慢地变成了临海一带特有的烟雨,雨丝朦胧如雾,看不清望不明远景,就如同渲染开来的水墨画一般。
江淮蹲在客房里,袖子捋得很高,手里用力地扇着一把绸扇。
明明是上好的白绸蒙紫竹扇骨的折扇,却被他拿来扇药,扇面上被药气染出了斑斑驳驳的黄渍,倒也是暴轸天物了。江淮却不在意,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君望那天回来就染了风寒,还得麻烦江淮大少爷帮忙买药炖药,这家伙,江淮翻了个白眼,送个伞都不知道自己撑,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人。这家伙当真是傻得让人——咬牙切齿。
想到这里,江淮忍不住又翻了个更大的白眼,更加用力地扇起扇子来。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是江淮请来的大夫。江淮起身开了门,那大夫便走了进来,背着医箱悬着药壶,看了江淮一眼。
“公子看起来很健康。”他说。
“不是我。”江淮侧身请大夫进来,指了指床上躺着的君望。
“什么时候染的病?”大夫问道。
“昨天淋雨淋的。”江淮翻了个白眼,忍住没把君望干的蠢事说出来。
大夫点了点头,走过去把君望的袖子撩起来,手指按在腕上把脉。过了许久,他却轻轻地皱了眉,说,“似重又轻,悬浮若虚••••••好古怪的脉象。”
想了一会儿,他问道,“他身上除了风寒,可还有别的病症?”
“没有。”江淮慢悠悠地说,他可不知道这姓君的傻子身上还有什么“隐疾”。
大夫捋了捋胡子,想了想,从医箱里拿出纸笔,写了几味药在上面,对江淮说,“暂时先让他喝这些药吧。”
送走了大夫,江淮一个大步窜到君望面前,低下头对着他紧闭的眼睛狠狠地说,“姓君的傻子,赶紧他妈的给老子醒过来!三个大夫了,都说你的脉象古怪给老子开的都是些治伤寒的药,你可别有什么绝症不然老子还得花钱给你送丧!”
少年只是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如纸。
江淮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按了按君望的脉搏,但他完全不懂医术,只知君望的脉搏还在跳。他想了很久,低低地说,“你可千万别死,别人都说傻子是长命的••••••你可千万别死。”
雨渐渐地停了。日光逐渐刺目起来,江淮把第五碗药给君望灌下去,心想再不醒就把他拖到乱葬岗去。这家伙说胡话说了一夜,什么“怨”啊“死”啊全是些不好的字眼。他起身拉开窗帘,眩目的阳光便照进屋子里来,在君望的脸上却更显出脸色苍白。江淮转身看着街道,沉沉地叹了口气,却冷不防听见背后传来这样的一句,
“阿淮,把窗帘拉上好不好。”
他一惊,转过身,正看见床上的少年唇角弯弯,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脸色依旧发白,但眼里光芒璨然,压过了满屋的阳光。
“你••••••”他张口结舌,“你醒了?”
“啊。”君望很开心地笑着,似乎根本没发觉自己睡了很久。
“••••••”江淮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咬了咬牙,狠狠地说,“醒了就好,赶紧给老子爬起来!!!”
“啊嚏!”
君望狠狠打了个喷嚏,看着眼前冒着白气的药罐子,“这个••••••是什么?”
“药。”江淮挥挥扇子把白气扇散,不料把白气尽数都吹向君望一边去了,君望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无辜地揉了揉鼻子问道,“给谁的药?”
天呐!江淮觉得跟这个家伙在一起真的会被气死!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得了伤寒要喝药?那本少爷辛辛苦苦照顾他这么久岂不都是白瞎了?他转头就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屑同他说话。
“我••••••得病了吗?”良久,他听见身后传来这样一句。
君望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江淮忍不住又给了他一个白眼,“是,你得病了,本少爷花钱请大夫买药,还亲手给你熬,你是不是应该感动一下?”
“啊。”君望茫然地应道。
江淮顿时大为受挫,正想发话,却听见君望又低低地重复道,“我,生病了?”
他的口气好像他不应该会生病。
“那是当然。”江淮无比鄙视地说道,“是人当然会生病。难道你是神仙不成?”
“鬼也不会生病。”君望很认真地回答道。
“那难道说你是鬼?”江淮哂笑道,“好好躺着吧,你要是烧坏了脑子就不好了,本来就是个傻子,再傻就无可救药了。”
君望很听话地就躺了下去,只是薄薄的唇角轻抿着,垂着眼睫像是在想着什么。
药炉的火烧得很旺,白气氤氲,弥散了满屋。药壶的热气灼灼逼人,壶身已显出隐隐的亮红色,再过一会儿药就要煎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君望本闭着眼浅浅地睡着,江淮将他拍醒,把碗递到他面前来,“喝药了。”
君望嗅了嗅碗里深黑色的液体,皱眉怀疑地问道,“可以喝吗?”
“本少爷又不会害人。”
“可是••••••”君望指着碗里浑浊粘稠的药坚持着说道,“这看起来很••••••”
“很怎么样?”
“很像会害人的东西。”
“是药三分毒。”江淮一挑眉,谆谆教诲道,“本少爷的熬药水准是可以信任的。”
他的口气好像下一句就是“喝了吧,乖,听话。”
君望还是皱着眉,却不再说话,乖乖地就把药喝了下去。
“••••••”
他白皙的脸瞬间转红。
“哎••••••”江淮在一旁鼓励道,“咽下去啊!”他笑眯眯的样子很像在看好戏。
“••••••”君望觑了他一眼,攥紧了手,闭着眼一脸很努力地想要咽下去的样子。
过了很久他张口说道,“阿淮。”
“嗯?”
“这真的能害死人的。”
君望没有把药喝完,江淮端着药碗出去时,忍不住心想,这药真的那么难喝么?他用手指蘸了点药用舌尖舔了舔,下一秒,江淮大少爷总是笑眯眯的脸就变了色。
“••••••”
他张了张口,好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过了很久,江淮把药尽数倒进水沟里,慢慢地自言自语道,“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很佩服那家伙的。”
几日后。
客栈。
披着白衫的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微微地低着头喝药。长长的发丝垂了几簇下来,他皱了皱眉,把发丝松散地扎在脑后,落了几簇在肩上。
“喝下去了?”
一旁的江淮紧张地问道。
“啊。”君望认真地回答道。
江淮把碗接过去,发现真的喝完了——竟然一点也没有剩!他不禁用十分钦佩的目光看了一眼君望,心有余悸地回想了一下药的味道,眼里钦佩的神色便更加浓厚。
江淮出去把碗扔给店小二去洗,嘴里轻声嘀咕,“加了穿心莲和鸭舌草都喝得下去?那家伙的舌头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潇洒地把药碗一扔,心想,那样的药就是拿刀架在本少爷的脖子上本少爷也不会喝。
不过••••••穿心莲和鸭舌草虽然味道是有点让人望而生畏,但对身体可是有好处的啊••••••他十分得意地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恶毒”的味道。
(注:穿心莲主治细菌性痢疾、尿路感染、急性扁桃体炎、肠炎、咽喉炎、肺炎和流行性感冒,鸭舌草主治治痢疾、肠炎、急性扁桃体炎、丹毒、疔疮••••••江淮少爷你确定没有搞错?)
“呕!”
客房里,眉目如画的少年突然捂住胸口用力地吐了几口,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君望拭了拭唇角,抓着胸口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像是在用力克制着自己,白皙的脸色有一些涨红,但慢慢地就退去了。
不要吐啊••••••他紧皱着眉,看起来极度难受,喉咙里仿佛有苦水在往上漫,是穿心莲••••••他霍地睁大眼睛,同时用力把苦水往下逼。过了很久,他终于慢慢地舒了口气,微微地张了张口,却好久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是江淮煎的药。阿淮看见他难受会不高兴的啊••••••君望的头脑虽然简单,想得很慢,但想清楚这一点却不难。
他倦倦地拾了拾被角,小心地盖好被子,他很困,很想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累呢••••••他揉了揉眼睛,把脑后的头发扎起来垂在肩上。手指却突然僵住,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一簇发丝,看了很久。
好像又谁给自己扎过这样的头发••••••
是谁呢?君望很认真地想着。
模模糊糊地••••••好像是一个有着很好看的笑容的人••••••一个••••••眼睛很悲伤却总是笑的人••••••
会是谁呢?
是隔了太久不记得了••••••还是••••••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去想。因为有些事情到底还是忘了好。
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嗨,姓君的傻子,看你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天跟本少爷出去转转吧!”江淮这天看起来很高兴,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白色的绸缎上绣着流云的纹样,手中扇子一转,继续做玉树临风的姿态。
“啊。”君望茫然地应了应。
他顿了顿,突然又想说些什么。
“你可别又说什么会下雨的了。”江淮翻了个白眼,堵住了他的嘴,“当心点,别像上次一样乌鸦嘴。”
江淮少爷转身欢天喜地地出去潇洒了,君望仍愣愣地坐在床上,低下头想着什么。
“阿淮••••••”他抬起手,看着掌心,琉璃般的眼睛里闪动着迷离的光,“明天••••••是不好的日子啊••••••”
掌心里隐约现出曲折古怪的纹路,勾画出一个隐隐闪动着荧光的字,倏尔便消失了。
不好的预感••••••君望低着头,轻轻地皱着眉。
这样的感觉••••••
上一次有这样的预感•••••是••••••
很久,很久以前的吧••••••
君望叹了口气,也不想再想。抬起头却看见一只肥大的蜜蜂从窗棂间飞进来,嗡嗡的在房里转了一圈。
他起身去屋外折了几朵刚开的花放在桌上,那蜜蜂却不理会,只是在房间里转着圈,嗡嗡的声音很是惹人烦躁。君望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烦躁的样子,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蜜蜂,嘴角还有一丝很开心的笑。
那蜜蜂渐渐胆大,向君望飞得更近了些,飞得太近有几次直从发间穿了过去。君望只是看着,不拍也不怕。
只是桌上的花蜜蜂还是不理会。君望把花向蜜蜂挪了挪,蜜蜂飞到花蕊停了一会儿,竟然不屑地又飞走了。君望有些着急,把花又往蜜蜂凑了凑,不料那蜜蜂像是有些恼怒,越过花瓣直落到君望手上,狠狠地用刺叮了一口。
那蜜蜂摇摇晃晃地就飞走了,君望的手上鼓起一个大包,碰了碰,有些疼。君望皱了皱眉,正好江淮从屋外进来,看见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凑过来看了看,挑起眉道,“被什么咬了?”
“啊。”君望怔了怔,回答道,“蜜蜂。”
江淮从柜子里找出药要他敷上,顺便教育他说,“看见蜜蜂要拍,懂吗?”
君望摇了摇头。
“怎么?”江淮翻了个白眼,“蜜蜂不能拍么?”
“打死它不对。”君望很认真地回答道。
江淮嗤之以鼻,“反正那蜜蜂叮了你一口也一样活不长了。”
“啊。”君望愣了愣,像是有些伤心的样子。
“算了算了。”江淮摆了摆手,放弃和他讨论拍蜜蜂的问题,“姓君的傻子,明天早点起来,和本少爷打猎去。”
“什么是打猎?”君望很认真地问道。
“你去了就知道了。”江淮笑了笑,心想,也不知这个连蜜蜂都不忍拍的人去打猎会是什么光景,他突然有种期待——或者说是幸灾乐祸的感觉。
啊••••••明天••••••江淮满意地想,一定会,很有趣啊••••••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有掩不住的期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