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主夫人》春妖

2、下

　　6，

　　云璇问自己能忍受吗？能，她能为他纳妾为他隐去光芒为他放弃练了前半生的剑，当然能忍受一个相公，即使他要让他入门，她也能忍受。
　　那么她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为什么会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力震碎屏风？为什么把那两个丫头赶出山庄？

　　云璇叫来心腹的小厮，让他出去打听这个迷住了袁郎的相公。回来说，这个相公人称洞箫公子，是听浪阁最红的公子，本名叫谢安竹，善吹箫，善画……
　　竹……画……
　　云璇说够了，够了，你滚！

　　她问自己能忍受吗？不！绝不！纳妾，是她自愿的！弃剑，也是她自愿的！管理山庄——出云山庄是她的家，一草一木都有她的印记！
　　不，她不接受这种胁迫！

　　心里像是有火在烧，从头到脚的煎熬。只要想到任何，他对她说过的情话将对另一个人说起，他看她的眼眸将映入另外一个人的面孔，他拥抱她的双臂将去拥抱另一个人！
　　她就忍耐不住浑身颤抖，右手抽搐——想念她的剑，想要杀人！
　　她突然捂住脸——这个念头吓坏她！
　　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女人！所有的贤淑温柔宽容忍让都是假的，原来我还是会这么强烈地嫉恨！

　　云璇突然强烈地想去看看这洞箫公子到底怎生摸样——
　　她确定不会是涂脂抹粉阴阳怪气——而理由竟可笑的是，袁郎的品味没那么差。何况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毛病，一闻脂粉味就止不住地打喷嚏，这种事若是常人无妨，但如果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难免会拿来成为攻击和嘲笑的把柄。

　　云璇做事向来周全，任何后果都要考虑清楚方才行动。此事令她烦恼良久，一来她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袁郎跟他……二来，无论有没有，武林盟主的夫人约见相公馆的相公，此事若被有心人挖出来，她是如何辩白也洗不清的。
　　计划良久，方才确定，在十五日谢安竹去栖霞寺上香时应有机会见他。

　　一切如她所料，他们途中在山间一间茶楼休息。云璇扮了男装坐在雅阁，吩咐贴身小厮去请洞箫公子。然而这位公子的架子颇大，一时竟请不来。云璇重新吩咐。过了一会儿，洞箫公子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云璇冷笑。袁敬衡三个字果然好用。

　　7，

　　沉默，仿佛成了面对面的两个人心有灵犀的默契。
　　窗外，有鸟虫灵长的喧嚣。饱浸植物味道的风吹进来，吹动乌黑的长发。
　　面前安静的男人突然动了起来，他拿起茶壶，轻轻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饮尽。
　　“袁夫人若是看够了，在下告辞。”

　　“他不会跟你在一起。”云璇声音沙哑。
　　那人回身，双袖拂动，说不出的潇洒，他哈哈笑了两声，一双水润清亮的黑眸看着她。
　　“我说过要跟他一起了么？”

　　云璇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茶凉日晚，山风将她从里到外吹了个通透。
　　她输了。仅仅是那一双眼，她就知道自己争不过。
　　然后呢？她能凭持的有什么？对了，她庄主夫人的地位。
　　手中的细瓷杯子丝丝裂开，沁绿的茶水沿缝渗出，握住它的纤纤手指剧烈地抖动。
　　出云是她的一切，她不会拱手让人，一个院子一个角落都不可能！

　　8，

　　伏击？
　　云璇抓着桌沿，让自己继续站着，追问，“庄主呢？”
　　生死未卜。
　　云璇倒退了一步，又站稳。
　　厅子里的已经有人开始抽噎，以那两个妾哭得最为大声。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闪烁，乃至都顾及不到此刻该担忧还是该悲伤的情绪，噪音让云璇感到烦躁，拍桌子怒吼。“都给我闭嘴！”
　　沉重的檀木散了架般趴下，五条腿可怕地朝外支愣着、断成几截，桌面裂成碎片——偌大的厅堂，静得只剩呼吸声。
　　云璇环顾。“庄主还没死，哭什么？长腿的人都给我出去打听消息！”

　　姬华庭死里逃生回来，只来得及说一句盟主身受重伤下落不明，便昏死过去。
　　云璇听了却只有更担心。
　　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有逃脱出来的人来到出云山庄，又有驻守门派的武林人士赶来，据说得到确切消息，魔教接下来会进攻出云山庄——而出云山庄乃是历代盟主居住的山庄，是中原武林的象征，若被攻陷则会打击士气云云。
　　云璇没有耐心听这些，快速地安排下客房——心里略觉得不妥，若魔教真的大举来犯，那么只要进攻出云一处，便可将中原武林的精英一网打尽……但想来这些聪明人士必然有他们的考虑，何况出云是她的家，她自然也不希望它毁于魔教之手。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袁郎。

　　他会在哪里？
　　也许会去找谢安竹——这个念头一起就被嫉恨打消。
　　随着一次又一次无果的回复，云璇已经不得不正视这个可能，于是想，真是这样的话，他也算安全——大概没有谁会料到武林盟主受伤落魄时，会跑到一个相公房里去避难！
　　这话说出来，她都想笑！于是真的笑了，笑出泪来。

　　9，

　　当探子背后插着羽箭，被抬进大厅里集结的众人面前，切实的消息才真正到来。
　　5里外，所有的出路都有人把守，来的是魔教左护法，最重要的一句在最后，来了三千余人。
　　厅内一瞬间窒息般的寂静，一秒钟后炸开了锅！一张张惶惑的脸，如此丑陋而软弱。众人彼此询问怎么办？有人质问谁给的假消息，有人惊惶如此大家岂非在劫难逃？有汉子冒出来挥舞着大锤怒吼着不过一人砍一百……一片混乱。
　　“密道！出云山庄肯定有密道！”
　　最后有谁说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角落的云璇，却再也没人开口。
　　人人再怕死，脸面还是要顾忌一下。
　　“要不然，夫人跟我们一起走？”

　　要不然？敢情这些人从来没有把她考虑在内——一个柔弱的几乎隐了身的女子，在场没有人记得，她手中的剑曾经叱咤过江湖，将他们中很多人的兵器挑飞！
　　云璇低头冷笑，她还真是太高估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竟然去相信他们有计划，而当走到绝处，竟然还痴妄他们能够对得起手中的兵器奋力一战！
　　原来你身后的人，竟是这样一群孬种！
　　云璇第一次，可怜起她身为武林盟主的丈夫，当你面对的是这样一群软弱卑鄙的盟友，你是什么感受？

　　“庄主夫人不会扔下出云山庄的！你们谁敢走，谁就是他妈的置老弱妇孺不管的武林败类！”姬华庭拖着他的伤腿走了出来，环顾四周。“你们这是做什么？要逼庄主夫人的供吗？”向云璇走来，与她并肩站立。
　　“夫人放心，有我姬华庭一日，他们就不敢动你！如果你们不怕日后武林的耻笑，尽管来吧！”

　　云璇走到大厅中央。
　　“我可以告诉各位密道所在，但有一个要求，要让我庄中下人先走。”
　　众人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姬华庭疾呼的声音立刻被众人淹没。
　　“好好，没问题！”
　　“夫人真是深明大义！不愧是武林盟主夫人！”
　　“佩服佩服！”
　　“闭嘴！”云璇冷冷扫视，众人竟被她的目光震慑，安静下来。“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和武林盟主没有关系。我也不需要你们的佩服，我只是不想让你们这群人的血脏了我的山庄！”

　　10，

　　连最死忠的老仆，云璇都命令着被带走，半个时辰后，山庄只剩下云璇和姬华庭。
　　云璇说，“姬兄，你走吧，留在这里只会给我拖后腿。”
　　姬华庭看了她半晌，“云璇女侠回来了。”
　　云璇笑了一下，那笑容竟是难以言喻的骄傲！
　　“见到袁郎，告诉他……”云璇突然停下。算了。
　　“什么？”
　　“我自己告诉他。”
　　姬华庭愣了一下，方笑道，“对极，真怕你想不通。”
　　云璇把他推下地道。
　　在姬华庭惊诧和愤怒的目光中，拉下地道的闸门。

　　火势已经烧到住宅。
　　这群蠢材，放火的效率倒是很高！
　　云璇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箱子，从凤冠下面抽出一把剑。剑刃抽出的时候有些困难，好在此外并没有生锈迹象，剑光映照着她漆黑的双目，反射出一片夺目的寒。
　　云璇又到书房，从画筒中把那幅画抽了出来，展开。虽然是个情敌画的，但温郎只这一幅画像，也只能将就再看一眼了。
　　手描过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果真还是不像的，害她看着一点感觉都没有。袁郎在面对那个人时真的是这种表情么？或者说，那个人眼里的袁郎是这样的么？
　　可是真的一点都不像啊……
　　一线灵感闪过大脑，什么东西豁然开朗——回想起那日那人的那句话。
　　“我说过要跟他一起了么？”
　　云璇突然想笑，痛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想要笑过！
　　袁敬衡，原来你爱上了一个只是把你当替身的男人！莫怪她觉得不像！因为此人根本不是他！

　　可是这对她，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发现他一生中最大的悲剧，竟让她这样好笑，好笑得凄冷。
　　原来她还是不恨你。
　　她只是……太爱他……

　　可是这样的你，我爱到生死不忌的你，在一个下作男妓的眼中，竟只是个替身……袁郎，你可甘愿？

　　11，

　　云璇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天已经黑了。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闪着寒光的兵器。
　　已经没有援军，没有退路，可是为什么还不肯倒下？
　　只要一刀，只要一点迟疑，她就可以彻底休息了。可是只要有风声传来，她的手脚都会自发地躲闪、抵挡、劈下、刺出。
　　好像它们也为休息了这么多年而抗议，因为重新战斗而兴奋，既然下一次的休息可能是永恒，何不一次耍个够？

　　“云璇！云璇！当心！”
　　那是谁的声音？由远及近，周围的嘈杂让它如此飘忽，好似梦中，熟悉却又陌生，啊——是袁郎，她此生烙印在心上的声音，而陌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叫过她。
　　这样担忧的急切的……
　　真动听，真想再听两声。于是云璇真的垂下了剑，认真地站立着，侧耳，倾听。
　　“当心！”
　　那么焦急而愤怒……真好……
　　云璇突然发现后心，钻心的痛，痛得她都已经无法专心地去听那个声音，只得柱着剑跪下来歇口气——可是这一歇，她突然间发现了异样——好似后背戳了个洞，吸一口气，那里就呼呲呲地漏气。

　　她抬头看，总算看清了，有一个身影，如蛟龙出海，如行云流水，潇洒流畅，无迹可寻，……战火和剑影，黑幕与硝烟，只是他身后豪华的布景，这一刻，只有他身姿有力利落，如电光灿烂……
　　她再次感到痒，技痒，钻心的痒，此刻她手中有剑，所以她可以跟他并肩站立，并肩战斗，并肩浴血，也许……还可以并肩死去。
　　原来天长地久的相爱，比不过瞬间到来的死亡。
　　因为人心，总是思变。
　　不是我变，就是你变。

　　“云璇，你怎么样？还能起来吗？”那个声音已经来到了身边。
　　云璇点点头，定定地看着他，一瞬间沧海桑田。
　　“能！”

　　12，结局

　　原来他们的剑招如此契合，她的剑，封住他的死角；他的剑，弥补她的破绽。
　　她看到他目光中的惊异和赞赏，如在云端。
　　他总是能轻易地让她幸福，让她难过。

　　真可惜啊，如果能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再多延长一点儿，延长一点这人生的至高快乐……她愿意交换一切……
　　糟糕，她忘记她已经失去一切了。
　　她的出云山庄，她的丈夫，最后是她的生命。
　　她已经无所出卖。

　　她的剑开始越来越沉，她的速度渐渐跟不上，她的腿脚快要站立不住。
　　可是她不要在最后的时间里，成为他的拖累！
　　奋起！穿刺！绞杀！
　　力气又神奇地回来了一些，最后一个活人倒在她脚下，她总算松了口气。累死了，她快被榨干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云璇看到她的丈夫还在背对着她警戒，每一根肌肉线条都绷在巅峰状态。
　　“我累死了。”她喃喃，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想休息。”
　　然后她倒下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有力的怀抱搂住她。
　　她努力睁开了一点眼睛，那个人的表情震惊懊悔，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什么。她努力分辨了一下。好像是云璇，对不起，不要死之类的。

　　云璇想人死的时候是不是时间都过得这么漫长？是不是都有一种一切抛在身后不用爱不用恨不用计较的轻松感？真是可惜，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否则她会告诉他，不要难过，不要内疚，其实她已经满足了。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飘过，再一幕幕远去，爱慕、结合、相敬如宾到同床异梦……几时他恋慕的眼神变得欲言又止，淡然平静……
　　那已经混沌无力的脑海中猛然地，清明如被电光照亮……
　　原来，是她错了。

　　原来变得不止是他，曾几何时她已经不再是他曾倾心的那个她？曾几何时她满心欢喜地想要奉献完美的自己却亲手扼杀了自己的本性和理想？
　　原来，原来她会错了意解错了情！
　　原来，是她，亲手推远了他……
　　可惜……
　　可惜在心里说了那么多遍我爱你，却从未说出口……
　　可惜终于明白时，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

　　袁郎，此生已无缘，可否下辈子给我补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