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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 神爱青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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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西沉,残阳如血。
王女青与宫扶苏为桓渊送行。三人的礼仪都无懈可击。
宫扶苏抬头望向翻身上马的桓渊,真诚说道:“师兄,扶苏此前,从未如此称呼过你。自成都东来,我与师姐行经巴蜀两地,见蜀郡凋敝,而江州繁盛,市井安然,足见师兄经营之功。在我心中,师兄风采依旧,更胜往昔。扶苏只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师兄一般,羽翼丰满,翱翔于天。”
辕门之外,秋风吹过旷野。
桓渊端坐于高大战马之上,目光深邃,未置一词。
良久,他看向王女青,神情莫测。
“你回不了永都。”
王女青道:“阿渊此言若是出于关切,我心领。”
桓渊凝视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明。
片刻的沉默后,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
他与亲卫们在夕阳中扬鞭策马,烟尘滚滚而去。
“师姐,”宫扶苏目送他的身影,眉头紧锁,“他不好对付。”
“江州能有今日之景,非他不能为。”王女青的目光也追随着远方的烟尘,“我们的事也已谈成,这便够了。你方才那番话,说得很好,为我省了不少力气。”
宫扶苏道:“那番话,我也句句出自肺腑。”
王女青颔首,“正应如此。”
桓渊离去,谶言般的警告也消散在暮色中,尘埃落定。
王女青与司马复用过一顿简单的晚饭,军务也暂告一段落。
“金秋美景,”司马复起身道,“青青可愿随我走走?”
两人并肩走出军营,沿着一条少有人迹的小路登上附近一处山崖。他们寻了块平坦的岩石坐下,眼前万里江天,星河璀璨。脚下,长江在月色中翻涌浪花。远处,江州城的灯火如同碎金。江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衣襟。
“青青今日,以我叔父为质押,确是出我意料。”
司马复打破了沉默,但声音一如既往温和。
“如此,我族中必有非议,于我而言,亦添掣肘。然,”他转头,目光在夜色中清亮,“青青所行所想,便是我所行所想。”
王女青听着,身体不自觉向他靠去,头轻轻枕在他肩上,全然信赖的姿态。
“郎君能体谅,我心甚慰。但即便郎君不体谅,此事也无转圜余地。”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你二叔确是我对你司马氏东归后的制衡,但我承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桓渊也动用不了。除非你司马氏对我本人主动背盟。”
她说着最狠的话,身体的依赖却化为无声软语。
司马复伸出手臂,将她稳稳环住。他气质依然雍容清贵,但此刻坐姿开阔,高大身躯在夜色中如同坚实屏障。
“青青,我不会让那一日到来。但凡事预则立,今日听你一言,我心中已有计较。叔父若真有一日重归江东,我当有法处置。我会擢升韩永熙与他兄长,并分化我两位堂弟,亦可……”他语气一转,“与江东大族联姻,以固根基。吴郡朱氏,世代为将,可安军心。会稽虞氏,累世公卿,能定政局。都是上选。”
王女青从他怀中抬起头,质疑道:“郎君的上选之中,竟没有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论及江东门楣,他们才是真正的日月。”
司马复轻抚着她的后背,解释道:“青青这是在考我了。”
他继续说道:“荆州牧王循,出自何门?”
王女青回答:“琅琊王氏。”
司马复道:“你要夺荆州,我与王氏联姻,岂非自毁盟约。此为大不智。”
“至于陈郡谢氏,”他又道,“我以疲敝之师重返江东,根基未稳,若急于攀附,无异于引狼入室,恐将来为其所制,反受其乱。此为大忌。”
“故而,朱、虞二族方是上选。一为我爪牙,一为我羽翼,助我先在江东站稳脚跟。待到根基牢固,届时再与王、谢这样的参天大树博弈,方有底气。青青,此非退缩,而是谋定而后动。”
这番剖析充满了现实的考量。正因如此,它才显得真实,也无比伤人。
王女青沉默了,夜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没有抬手去理。
“郎君此言,如针刺我心。我竟已在想,届时管他什么大局,什么朱氏虞氏王氏谢氏,我当亲率铁骑踏平江东,将郎君锁回我身边,寸步不离。”
司马复道:“那……那便快些。”
王女青摇了摇头,眼中的火焰黯淡下去。
“郎君心知我做不到,如今整个永都都无此实力。我与郎君,身不由己,真到那时,你我都会择大局而行。”
司马复未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心口一窒,“青青,你可真残忍。”
“我向来如此,”她重新依偎进他怀中,“郎君为何对我动心,还扰乱我心。”
“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司马复低头道:“见你,如感春风过槛,如见冰释涧碧,如闻风动檐铃。你已化为山川星河、朝暮流光。而今你在我怀中,我心中所念所感,依旧全部是你。这念头无处不在,至此,我见天地,便是见你。”
王女青仰头,凝视他的眼睛。
“郎君可曾想过,我为何能让你有这样的感受?是何等过往,才塑造了今日之我?我并未对郎君坦白所有的过去。我的荒唐,我的恶念,我对他人的罪行。”
这是最彻底的交付,也是最危险的试探。
司马复用指腹温柔抚摸她的脸颊。
他也凝视着她,探寻她灵魂的深处。
随后,他郑重如誓,“青青,此生时时处处往前看,不要回望来时路了。”
这句话,如同温柔的赦免。
她心中最沉重的枷锁,在这一刻应声而裂。
她抬起身,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眼中蓄满了泪水。
一个无比珍重的吻,从缱绻到炽热,仿佛将积压多年的孤寂与不安尽数焚烧。
两人气息皆有不稳,唯有江风依旧清凉。
“郎君,”王女青眼中水光迷离,“我忍不住了。你为何这样好。”
司马复的身躯猛然一僵。
他用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将彼此的距离拉开些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强迫两人都冷静下来。他的声音因克制而沙哑,“复,是君子。青青,这于理不合。我会尽快让我们不必再分离。”
他气息温热,动作却如此坚决。
但这不是拒绝,而是沉重的承诺。
王女青怔怔看着他,泪水夺眶而出。
司马复心疼地为她拭去泪水,解释道:“我非说虚言妄语之人,青青信我。”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现实如此沉重,王女青实在无法尽信于他。但她不想再次说出残忍的话,破坏这份一生都难再有的真挚。她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但你断不可与吴郡朱氏、会稽虞氏联姻。你若忘了,我便会让你记起,我的荒唐,我的恶念。”
“我不敢忘。我此生唯青青一人。你不要我,我便孤独终老。”
“不可以。郎君这样好,我不要郎君孤独终老。”
两人执手,一时无言,唯有江风与星光见证此刻的深情。
相视片刻,王女青收回目光,望向远处江面的渔火,想起了一些事。静默片刻后,她闷闷道:“桓渊说,王循有个女儿与我本名一样,嫁了你们司马氏的一个痴儿,前些年郁郁而终了。有此事么?我记得,你与韩小郎仿佛在白渠时曾提及。”
“确有此事。”司马复道:“那痴儿是我族弟,非相国一脉。他一直生活在建康,据闻幼而不慧,口不能言,寒暑饥饱亦不能辨,饮食寝兴皆非己出。但青青放心,我这一支司马氏,最差的崇元也比常人聪慧,我就更不用提了。”
“王循为何把女儿嫁给他?”
“想来是……我家在江东的势力,也的确不容小觑。”
“郎君,”王女青道,“你声音为何颤抖?你是在怕我,还是在怕你自己?”
“都不是,青青。”司马复解释道,“我虽已是司马氏的家主,整个司马氏如今也的确是奉相国这一支为首,但我家内部派系林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此去江东,整合宗族,周旋于各大世家之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这正是你非要我东归之故。若非如此,以我的性子,会立刻带你逃走,你知道我的行动力。”
“我又不是韩小郎,”王女青说,“便是韩小郎,如今也不会答应你逃走!”
司马复道:“所以,正是你们的可贵,促我奋起。我爱我友,也爱青青。”
“可王循的女儿依然令我唏嘘。”
王女青身体软了下去,头枕在他的膝上,仰头望向漫天星河。
“桓渊问我,若我是她,会是何等下场。”
司马复垂眸看着她,手指温柔地穿过她的长发。
“我非痴儿,青青不必多想。”
王女青道:“桓渊问我时,我想到的是,我父母在世时,虽未予我正统之名,此为我毕生之憾,但他们已尽其所能,给了我足以克服世间所有困难的胆魄、心智与格局。余下的,名分也好,天下也罢,我想要,我便自己去取。也唯有我自己取来,我才配得上我的血脉,与我父我母、我之先祖,并肩而立。”
这番话语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司马复心神俱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要回江东了。”
王女青猛地从他膝上坐起,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司马复望着她因怒意而明亮的双眼,眼中尽是笑意。
他轻声道:“青青没有听出来么?我是说,我在怕你。”
王女青明白了。她伸手重新将他紧紧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郎君,你如春晖,暖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