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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 江州会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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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外,王师大营。
秋风已带上江水的凉意,卷起营前枯草,在空中打着旋。
这已是樊文起六日内第三次往返于江州城与王师大营之间。
三方会谈的地点,成了第一道角力。
中军帐内,王女青说:“我的条件不变。会谈之地,设在我王师营中。”
樊文起言辞恳切:“大都督,我家公子已在江州备下万全之礼。”
“不必再说了。司马郎君是我的盟友,他的安全,我必须负责。在我的军营中,我可保他万无一失。至于你家公子的礼数,我心领了。请回吧。”
樊文起长揖告退。
消息传回江州水榭。
桓渊听完禀报,未发一言。他负手立于栏前,江风猎猎,吹得他玄色宽袖翻飞如翼。许久,他缓缓转身,拿起桌上一只极薄的青瓷杯。
“保护他?”他手腕骤然发力。青瓷杯化作一道流光飞出水榭,瞬间被浑浊的浪涛一口吞没,连个水花都未激起。
六日后,王师大营辕门大开。
桓渊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带着数名亲卫,提前一个时辰便抵达了王女青的中军大帐。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与前来接待的宫扶苏寒暄叙旧。宫扶苏此次对他也并未直呼其名,反而是彬彬有礼。
他被请入一处偏帐暂时歇息。
他挥退了奉茶的军士,独坐在昏暗的帐内。
他微微挑起帐幔一角,目光穿过层层营帐,死死锁住远处辕门的方向。
他在等,等那位能让她这般护着的司马郎君。
午后,一队骑兵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官道尽头。为首一人身形颀长,即便风尘仆仆,一身天青色常服已失了光鲜,依旧难掩其清贵雍容的气度。
桓渊透过缝隙看着,看到王女青亲自走出中军大帐相迎。他看到她快步上前,在司马复翻身下马的瞬间,极自然地抬手,为他拂去肩头尘土。
“怎么弄成这样?”
隔着风,桓渊依稀听到她声音里的温柔,“不是让你缓行吗?”
司马复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笑容却气定神闲,“因为想早些见到青青。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已是秋了半辈子了。”
王女青嗔了他一眼,眼底漫上显而易见的笑意,“油嘴滑舌。先进去洗漱,看你,胡子都冒出来了。”
司马复笑着,顺势向她靠近了半步,“我不修边幅也俊美,天生如此。不过青青有令,莫敢不从。”
两人并肩向帐内走去,旁若无人的亲近将军营都映衬得柔和了。
桓渊静静看着,索性放下帐幔。
“传话,就说我突感不适,今日会谈,推迟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中军大帐。
桓渊、王女青、司马复三方落座。
“阿渊,司马氏东归,我需要你放行。”
桓渊漫不经心把玩手中的玉扳指,“我这道关卡,是天下最贵的。司马郎君的数万大军,加上从成都府库搜刮的财宝,这么大一块肥肉从我嘴边过,我没有一口吞下的道理吗?”
司马复正襟危坐,“吞下我,你就要面对王师。”
“说得好。”桓渊收回落在司马复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王女青,眼神变得玩味,“那么,青青你上回说,如何回报我打开大门的善意?我记得不是荆州,那地方我也要不起。你须知道,我帮你,便是与全天下的士族为敌。你具体打算如何做?其中是何险,我又能得何利,你须让我心中分明。”
“分三步走。”王女青道,“第一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大将军已下令荆州水师逆流而上,进入西陵峡设伏。我要你以协助防务的名义,主动邀请他们进入位于峡口东侧的主航道水域。你告诉他们,你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司马氏船队出峡,便可前后夹击。”
说到此处,她声音柔和了些,“待他们入瓮,你再以防备司马氏突围为由,用你的锁江之阵封锁全部出口。与此同时,在司马氏船队出峡当夜,你的向导带领他们穿过南侧险水道,绕过被你困住的荆州主力,安然东去。”
“如此,他们畏敌纵寇之罪便坐实了。”王女青接着阐述真正的目标,“拿下荆州则看第二步:奉诏进驻,釜底抽薪。我会以此为由,率飞骑直入州治襄阳,控制州牧王循,占据法理高地。而后,我以州牧府名义颁布新令:整饬经济,所有沿长江水道往来的商贸船队,皆需获得由州牧府与巴郡联合签发的通航许可,并缴纳航道行用钱。这笔巨额税收的征缴权与航道护航权,我独家授予你桓氏。”
她直视桓渊双眼,“是的,你不要荆州是对的,我也从未说过要将荆州给你。土地只会让你成为下一个被清除的豪族。而钱,才是源源不断的活水。”
“蔡、窦两家若顺从,则其势自衰。若他们作乱,”王女青道,“那便是我计划的第三步:顺昌逆亡,改土归流。届时,我便有了平叛的理由,我王师主力将名正言顺开进荆州,剿灭叛逆。而你,为了捍卫你刚刚到手的财源,也必须出兵。战后,他们的土地、人口、私产,尽数收归我大都督府。从此,荆州再无世家,只有我任命的官吏。”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是我任命的,不是永都,不是大将军。”
整个计划,从军事欺骗到政治渗透,再到经济控制和军事清剿,环环相扣。
桓渊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态度,但也并没有显得意外。
就在此时,司马复开口:“计划虽好,却有一处疏漏。青青,你进驻襄阳后,蔡氏必倾尽全力将你困于城内。故需另起一势,令其首尾难顾。”
他微微一笑:“待你率飞骑入城之时,我东归的船队,亦将对荆州几处要津略作巡访。”
桓渊闻言,抚掌而笑。
王女青也露出了会心的笑意。
“好!”桓渊起身,“但信任如何保证?我如何确保这不是陷阱?”
“凭这个。”王女青从怀中取出一道金令,“司马桉,回马峡的阶下囚,司马氏第一悍将。这个人,就是我给你的抵押。他将由我亲自看管,安置在白帝城。若我或司马郎君有任何背信之举,你可以随时带走他。一头猛虎归山,足以让司马氏自顾不暇。”
她目光扫过司马复,又回到桓渊脸上,“这个抵押,够不够分量?”
司马复的笑容凝固。
桓渊看着王女青,“够了。”
协议达成,会谈结束。
桓渊道:“青青,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你说。”
王女青颔首。
司马复看了她一眼,平静离去。
帐内只剩下两人。
桓渊一步步向她走来,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我只是好奇,”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你是真心吗?”
王女青眉头蹙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桓渊却没有放过她,继续逼近道:“他去江东,你与他从此天各一方。你很清楚,你们之间不会有结果。所以,你只是解闷,快活几日再说,享受将他人玩弄于股掌间的乐趣。”
王女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我为从前对你犯下的错道过歉了,这些年,忏悔的信件可有断过?便是我最艰难时,也未曾忘记问候你。而且,当年我自己也付出了代价,有许多是你不知道的。我以为你不至于还对我怀恨在心。此前你也帮我过数回,我虽觉得你对我态度不好,但想着可能只是……你不要过问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桓渊冷笑,“当你真心得不到回应,便与我有关了。你怎么可以,因为与我无关的你的私事,那样伤害我。道歉有什么用呢?”
王女青道:“道歉没有用,那我该怎么做?我已经尽力弥补了。”
桓渊盯着她,“很简单,不要回去永都,你跟萧道陵断了,我便放下这个心结。”他语气变得森寒,“这也并不完全是私人恩怨。你若心还在他那里,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诚意。回头你又跟他好上,我便万劫不复,你的司马郎君也是。你疯起来会做什么,司马复不知道,萧道陵也不全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
王女青道:“你不是说,他是我亲堂兄?我怎么会呢。所以除非,你撒谎。”
桓渊道:“你费尽心机搅动南方,做完还打算回永都?你真是疯了!”
王女青追问:“所以你撒谎了么?”
桓渊冷冷道:“我不曾撒谎,只是担心你疯起来,连血缘禁忌都无视。”
王女青沉默许久,“他是我的道,也是我的劫。血缘也好,人心也罢,那是我必须自己走完的路。你不必担心。”
她声音微微发颤,“至于司马复,你问我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最近过得很好,没有脱发,没有崩漏,没有吃不下饭,没有整晚睡不着。难道渴望片刻的轻松、欢愉与温情也是罪过吗?就因为我是我,我便不配拥有这些?”
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桓渊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滞。
王女青继续说道:“是的,他去江东,我与他从此天各一方,我和他之间不会有结果。但我绝不是解闷,绝不是快活几日再说,更绝没有享受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乐趣。因为从前犯的错,我已得到了很大的教训,我不会再荒唐了。”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我父亲临去前对我说,今后不可任性,不可妄为。我父亲临去前对我说,快乐时我可歌舞,悲伤时我可哭泣,但不可酗酒,不可碰五石散。我父亲临去前对我说,我若有违他会严惩!”
她死死盯着桓渊,泪水夺眶而出,“我以我父亲之名起誓,我不会再荒唐了,这是我对他在天之灵的承诺!但你们每个人,都不信我。”
帐内陷入寂静。
桓渊眼底的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晦暗。
“你是否执意回永都?”他再次发问,声音低沉了许多。
“我还能去哪里?我的宿命,从我出生的一刻起就定在了那里。”
王女青擦去脸上的泪痕,向前走了一步,主动靠近他,眼神透着破碎的坦诚。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也应该最懂我。阿渊,你帮我。”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衣袖,却又停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