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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雁门誓 ...

  •   北境的春天来得迟,已是三月,关外草原仍覆着薄雪,风里裹挟着料峭寒意。雁门关城楼上,“谢”字帅旗猎猎作响,守关将士甲胄鲜明,目光如炬地巡视着关外——自落鹰涧一战后,北狄元气大伤,三王子兀术被俘,狄王遣使求和,边关已太平两月有余。

      关内将军府却弥漫着另一种紧绷的气氛。

      书房内,谢云深一袭墨色常服,正伏案疾书。桌上堆着厚厚两摞文书,一摞是北境各州县的民生政务,一摞是军中改制章程。窗外天色将晚,侍从轻手轻脚地点亮烛火,暖黄的光晕铺开,映亮他眉宇间深锁的川字。

      脚步声自廊外传来,轻而从容。谢云深笔尖未停,唇角却已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门被推开,沈青崖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一只青瓷炖盅正袅袅冒着热气,药香混合着清冽的梅香,瞬间驱散了满室的墨味与疲惫。

      “时辰不早了,云深也该歇歇了。”沈青崖将托盘放在书桌一角,绕过桌案,很自然地站到谢云深身侧,俯身去看他正在写的文书。一缕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发梢若有似无地扫过谢云深执笔的手背。

      微痒的触感让谢云深笔锋一顿,一滴墨在纸上洇开一小团。“莫闹。”他低声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沈青崖轻笑,不仅不退开,反而又靠近了些,几乎将半边身子的重量倚在谢云深宽厚的肩背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点了点那团墨渍:“这里写错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谢云深的耳廓。

      谢云深呼吸微微一滞,侧过脸。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烛光在沈青崖精致的侧脸上跳跃,长睫投下扇形的阴影,左眼下那颗泪痣红得惊心,仿佛雪地里凝固的一点朱砂。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暗纹长衫,领口松了一颗盘扣,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哪里错了?”谢云深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低哑。

      沈青崖的指尖顺着纸面滑下,划过一行小字:“此处,‘屯田兵制,农时务耕,闲时操练’,想法是好的。但北境春短冬长,若按中原节气划分农时,恐怕不妥。”他的指尖最终停在纸页边缘,却并未收回,反而似有若无地搭在谢云深的手腕上,指尖微凉,触感如玉。

      谢云深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沈青崖的手指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与自己因常年习武而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他反手轻轻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掌心温热:“依你之见,该如何?”

      沈青崖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取过笔架上另一支较小的狼毫,蘸了蘸墨,就着谢云深握着他的手,在纸页旁空白处写下几行清隽小字:“可依牧草返青、牛羊转场为号,划分训期。另,北境多沙棘、苜蓿,耐寒耐旱,可推广种植,既固沙土,亦可充作军马粮草。”

      他的字迹飘逸灵动,与谢云深刚劲的笔锋迥异,却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写最后一笔时,沈青崖的手腕微微用力,带动着谢云深的手一起移动,像是某种无声的引领与交融。

      墨迹未干,沈青崖已直起身,顺势将那支小狼毫放回笔架。他抽回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方才那片刻的亲近再寻常不过。他转身端起那盅汤药,用瓷勺轻轻搅动:“先把药喝了,凉了效用减半。这是我新调的方子,加了北地特有的雪莲和红景天,最能补气固本,缓解你旧日经脉损伤。”

      谢云深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那微凉的触感似乎还在。他接过炖盅,药汤温度适宜,入口微苦,随即回甘,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日伏案的疲惫顿时缓解不少。

      “如何?”沈青崖倚在桌沿,单手支颐看着他,眼中带着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等待品酒客评价新酿的酿酒人。

      “甚好。”谢云深由衷道,将空了的炖盅放回托盘,“青崖的医术,如今是越发精进了。”

      “久病成医罢了。”沈青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谢云深略有些散乱的鬓发,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太阳穴,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你肩上旧伤阴雨天还会痛吗?上次给你的药膏可还有?”

      “还有。已好多了。”谢云深握住他欲收回的手,这一次,力道坚定,不容他轻易抽离。他抬眼,目光深邃地看进沈青崖眼中,“青崖,你不必……”

      不必什么?不必如此事事亲力亲为地照顾他?不必将那些陈年旧伤时时放在心上?不必……总是带着一种近乎补偿般的细致温柔?

      沈青崖读懂了那未尽之言。他睫羽微颤,却绽开一个清浅的笑容,那颗泪痣也随之生动起来:“我乐意。”他轻轻挣了挣,谢云深没有松手,他便也不再用力,任由他握着,指尖却调皮地在谢云深掌心轻轻划了一下,如同羽毛搔过心尖。“云深手握重兵,镇守国门,身上担着北境安宁。我不过一个闲散侯爷,除了琢磨些药石酒水,也就这点用处了。”

      “你不是闲散侯爷。”谢云深语气沉凝,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你是沈青崖,是我的……”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耳根却悄然泛起一抹薄红,“……是我最重要的人。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谢云深,也没有今日北境的安宁。”

      “这话我爱听。”他退开半步,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与妩媚,“奖你的。”

      谢云深怔住,随即失笑,伸手欲揽他入怀,沈青崖却已灵巧地旋身避开,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清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室内渐起的旖旎气息。

      “说正事。”沈青崖背对着他,望着窗外庭院中初绽的几株寒梅,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润,“京中来信了,今日午后到的。”

      谢云深神色一肃:“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沈青崖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转身递给他:“自己看吧。”

      谢云深拆信细读,眉头渐渐蹙起。信是太子亲笔,内容主要有三:一是嘉奖谢云深稳定北境之功,正式授其“镇北大将军”印信,总领北境军政;二是催促沈青崖返京,参加下月初八沈墨卿的十年祭典,届时朝廷将正式为沈家平反昭雪,恢复门楣;第三点,字里行间透露出另一层意思——朝中仍有暗流,尤其对沈青崖“魅魔”身份及与谢云深过于亲密的关系颇有微词,太子希望沈青崖能暂时回京,既可全了孝道,也可借此机会平息一些非议。

      “你怎么想?”谢云深放下信,看向沈青崖。

      沈青崖倚着窗棂,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轮廓。“祭典自然要参加。父亲的冤屈,我等了十年。”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至于那些非议……云深在意吗?”

      “我若在意,当初就不会应你。”谢云深斩钉截铁,“只是京城如今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汹涌。顾师兄信中也提过,王焕之、李德全虽已伏法,但其残余党羽未清,恐怕会对你不利。”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青崖轻笑,眼中却无笑意,“况且,我此番回去,正好可以会会那些‘老朋友’。有些账,也该算算清楚了。”他顿了顿,看向谢云深,“倒是你,北境初定,百废待兴,狄王虽暂时求和,其子兀术被囚,难保不会再生异心。你离不得。”

      这话说得在理。谢云深身为镇北大将军,此刻确实不能擅离北境。可让沈青崖独自返京,面对那些明枪暗箭……

      “我让赵擎带一队精锐护送你。”谢云深沉声道。

      “不必。”沈青崖摇头,“人多反而显眼。我自有办法。况且……”他走回桌边,指尖掠过谢云深紧蹙的眉心,试图将其抚平,“云深别忘了,我可是魅魔。自保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

      谢云深抓住他的手,贴在颊边。沈青崖的手总是微凉,此刻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反差鲜明。“答应我,万事小心。若有危险,立刻传信,我会尽快赶去。”

      “知道。”沈青崖任他握着,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庞,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线,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又不是生离死别,祭典完毕,我便回来。说不定……还能从京城给你带几坛好酒。”

      他的触碰温柔而眷恋,谢云深心中那点不安和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他闭上眼,感受着颊边微凉的指尖和鼻息间清冷的梅香,忽然觉得,若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青崖。”他低声唤道。

      “嗯?”

      “等北境彻底安定,等京城风波平息,我们……”谢云深睁开眼,目光灼灼,“我们成亲。光明正大地,让天下人都知道。”

      沈青崖的手微微一顿。烛光下,他的眼中有惊讶,有动容,最终化为一片粼粼的温柔波光,那颗泪痣也仿佛沾染了暖意。“好。”他轻声应道,如同誓言。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亥时。

      “不早了,歇息吧。”沈青崖抽回手,端起托盘,“明日还要处理军务。”

      谢云深却站起身,拦住他的去路。“今晚……留下?”他问,声音比平时低哑几分,眼神幽深,藏着毫不掩饰的渴望与占有欲。自从落鹰涧那夜后,两人虽同住将军府,却因各自忙碌,加上沈青崖调配药物常常深夜方归,已有数日未曾亲近。

      沈青崖抬眼看他,烛火在他眸中跳跃。

      “云深这是在留我?”他歪了歪头,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尾微挑,风情自生。

      回到温暖的内室,谢云深小心地将沈青崖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又去打来热水,亲自为他擦拭身体。沈青崖闭着眼,任由他伺候,只睫毛会轻轻颤一下。

      收拾停当,两人相拥而眠。谢云深将沈青崖圈在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手臂占有性地环着他的腰。

      “何时动身?”黑暗中,谢云深低声问。

      “三日后。”沈青崖往他怀里缩了缩,寻找更舒适的位置,“快马加鞭,能在祭典前赶到。”

      “我会让影鸦随时传递消息。”谢云深道,“京城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

      “好。”沈青崖应着,声音已有些困倦。

      沉默片刻,谢云深又道:“祭典之后……早点回来。”

      沈青崖没有回答,只是在他胸口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呼吸渐渐均匀绵长。

      窗外,北境的夜空星河璀璨,寒风依旧,却吹不散一室暖意。

      三日后,雁门关外。

      沈青崖只带了两个扮作随从的暗影部下,轻车简从。他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衣,外罩灰色披风,长发用木簪束起,脸上未施脂粉,少了平日刻意营造的风情,多了几分清冷出尘,倒更符合归乡祭祖的沈家公子身份。

      谢云深亲自送他至关外十里亭。周勉伤未痊愈,但也执意跟来相送。

      “青崖,一路保重。”周勉抱拳,“京城若有人为难,尽管传信,我老周第一个带兵去接应你!”

      沈青崖微笑:“周将军有心了。好生养伤,北境还需你辅佐云深。”

      他又看向谢云深。两人对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走了。”沈青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青崖。”谢云深忽然上前一步,握住缰绳,仰头看他。

      沈青崖俯身,两人在晨光中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无关情欲,只有珍重。

      “等我回来。”沈青崖轻声道,随即一拉缰绳,骏马嘶鸣,绝尘而去。

      谢云深站在原地,望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际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苍茫的草原尽头。

      北境的风,卷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周勉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放心吧。沈先生不是一般人,定能平安归来。”

      谢云深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冷峻:“回关。传令各营,加强戒备。北狄……不会安分太久。”

      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巍峨的雁门关。肩上是北境安危,心中是远行的牵挂。

      而前路,山高水长,风云再起。

      沈青崖的返京之路,注定不会太平。

      而谢云深坐镇的北境,亦将面临新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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