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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桀年将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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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馆流言、街头闲议或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小说里,宫闱里子嗣之争、妃子间明争暗斗都为百姓们津津乐道。而在真正的宫廷内,那掩藏在珠光宝气里,绫罗绸缎中的勾心斗角,并不是宫外的人所能意淫出来的。秘史中,但凡灭嫔妃身孕必用麝香红花,焉知嫔妃们皆是大家出身,自幼便生长于迂回人心里,利益、权欲、野心之斗她们的母辈见得太多,那几味早在土财主家姬妾之争就被视为砒霜的中药,她们岂能不会分辨。佟妃的胎,就是在她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之中存住的。上有新立的皇后,左右是盛宠的董鄂妃和被贬的静妃,可有一个是好应对的?可她偏偏就是宫斗高手,又兼有上天庇佑,无论是明枪暗箭她都躲过了。她的心,只求上天赐予她一个男婴,换她家族荣耀,尊荣封号。而人生不如意事常□□,早在七个月时,她心腹太医便断定此胎为女胎。然怨天尤人,顺应天命不是她的性格,深思熟虑之后,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事事与她比肩的佟佳珍宁,怀胎日数与她相近的佟佳珍宁。
她向太后请旨将珍宁接入宫中伴产,太医也称佟妃虚火太旺,皆为产前忧虑,若有娘家姊妹陪伴,对母体和胎儿都有利无害。受宠若惊的珍宁就在佟妃的孩子已满八月时踏入了景仁宫,却不知,自己正去往一条改写天下人命运的路途。
那是珍宁第一次入宫,就同第一次入宫的许多命妇一样。这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将她的视线紧紧勾住,皇家奢华,带着万人仰望的气息,混合着金兽香炉里神秘香料燃出微烟震慑着她的视听,又一次勾出她漏选宫闱的遗恨。她开始猜测,佟佳念锦的身边该有多少嫉妒的妃嫔在诅咒她生不出儿子,或者干脆什么都生不出来,她又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佟佳念锦在帝王之宠,后宫之耀之后,果然再无命运垂顾。若佟妃怀的是男胎,绝不会冒险让自己入宫,佟妃能冒这个让皇上再遇到珍宁的风险召她入宫陪伴,可见她面临的危机有多险峻。
那一日,佟佳珍宁抚着自己的肚子说:“儿子,你看这琉璃瓦上的明黄色,你喜欢吗?喜欢也没有用,额娘一辈子都没法让你用上,除非你离开额娘,也许有一天,你的吃穿用度,都将镀上这明黄色,这大清国只有帝王家才可用的,王者之色。”
七年之后,当佟佳珍宁再踏上这条通往景仁宫的路,是为她另一个儿子——长子桀年出京入盛京督练少年营之事,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再不能容忍另一个儿子也离她远去。
景仁宫,连佟妃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偌大的宫殿就没法被烛火照亮,幽闭着的前殿永远笼罩在灰蒙的烟气中,外人一踏上那道青石砌成的长阶,便自庭院里明媚日光中脱离开来。那本该金灿夺目的宝座,那绣着紫黄牡丹的屏风,那塞满了白菊和荷叶的藕色蚕丝靠垫,就像落上了积年的灰一样难见到本色。就在这一片灰白暗淡间,佟妃屏退了下人,偌大的前殿只有端坐在宝座上的她,以及跪在左近的珍宁。
“能入督练少年营是件好事,京城里万千八旗子弟有多少想进都进不去呢。督练少年营,和督练营只差两个字,日后进六部,封佐领,晋将军,难道还怕咱们家的孩子碰不着边吗?盛京虽说是远点冷点,但朝廷选在此地也是有考虑的,毕竟,梅花香自苦寒来。待桀年回京之日,便是妹妹你母以子贵之时。”佟妃握着錾金牡丹红绒香炉,语气不急不缓,却难掩眼角疲态。
“娘娘此言差矣。”珍宁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语气,“桀年年岁尚小,武艺不精,能作为三阿哥的陪读已经蒙太后错爱,这督练少年营,一向是贝勒贝子练操习武之地,少年将才之出处。桀年之父不过只是个三品大理寺卿,这入少年营练武习兵法之事,恐怕隆恩至极,遭人羡嫉。何况一去三年,生活起居无人照料,臣妇恐桀年难以适应北方极寒,落下病根。娘娘与臣妇同为母亲,定能体谅臣妇之心。为娘者,自然图的不是母以子贵,只要儿女安好。”
“图的不是母以子贵?”佟妃瞟了珍宁一眼,“图的不是母以子贵,七年前你在我临产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佟妃正端着一杯冻顶乌龙,细细地用茶碗盖撇那茶末子,话也说得波澜不惊,珍宁却如雷轰顶,瞬间抬起头盯住了佟妃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只听佟妃还是用刚才自然的口气说:
“妹妹还记得当日说得什么吗?当日你说,宫闱凶险,盛宠不过一时,而母以子贵,方是延续恩宠之正道。妹妹还细细地讲了你生下长子桀年之后,府上承远大人是怎样呵护备至,冷落姬妾,来勾起我艳羡之心的。”佟妃说完,又把那杯乌龙茶放在一旁,不去看它,只将眼风向珍宁递过去。
珍宁瞪着佟妃那张占了上风的脸,恨恨道:“娘娘旧事重提,自然是不怕隔墙有耳了。难道也不怕抄家灭门吗?”
“抄家,灭门?”佟妃变了脸色,自宝座上起身,往珍宁身边走去,“这两个词真是熟啊,几年来,无一时无一刻不悬在我的头顶上,像把剑一样,我的头沉一点,我都怕它掉我脑袋上一剑穿下去扎到肠子里。”她走到珍宁身边,贴近了珍宁的脸,放低了语气接着说:“可妹妹不怕吧。姐姐若怕,当年也就不会提了这个掉脑袋的建议了。妹妹若怕……”她瞬间抓住了珍宁的手腕,用力反扳着,恶狠狠地质问:“也就该让你家那个胆小如鼠的妹夫把嘴管严实了,什么喜塔腊家的人右脚趾的小趾甲都是紫色的这种话,几日前怎么对三阿哥说出来的,日后怎么给我憋回去。”
“你是说,三阿哥知道了?”珍宁在那一瞬脸色如乌云压境。
“知道了,还当着我的面,将脚趾甲生生地挑了出去。”佟妃放下了珍宁的手腕,重回到宝座上端坐。
珍宁爱子心切,泪一瞬间涌出:“让我见见他。”
“见不着了,恐怕以后都见不着了。你日后送凉粉缝扇坠子的事,恐怕也能省了。送进来,他也不能要了。”佟妃闭了双眼,语气沉重。
“所以你们就将桀年送到盛京,以免他与三阿哥常常来往,露了破绽。”
“姐姐若有半点别的办法,也绝对舍不得让桀年这么个聪颖孩子离开玄烨。想是兄弟连心啊,那耿聚忠跟玄烨自小相交,也没有桀年贴心啊。”
“那三年后呢,莫不是你们起了杀心,永远断送了这个秘密?”珍宁慌不择言,只见佟妃怒目而视:
“妹妹糊涂。我若起了杀心,如今桀年的去处就不是盛京了。姐姐已失一子,我就是再筹谋再仔细,也不会令姐姐无后。我就是为了保桀年才将他派到那山高皇帝远的去处。日后不过放一个远职给他,让他一世远离是非之地,何尝不是喜塔腊家的福气?”
“娘娘想得周到,倒是臣妇多心了。”珍宁面色暗淡,低垂了头,一滴泪,落于景仁宫冰寒的青石砖上。
“妹妹,我今日召你来还有一件事,关乎斯年。”佟妃抚着手上羊脂玉镯,仿佛摸到了斯年那张滑嫩的脸,令她在万千愁绪中有了一丝慰藉。“玄烨动了指婚的心,若没有这个变故,恐怕已经去求老佛爷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珍宁的头就如万千野蜂环绕。“指婚?这断断不可,娘娘不要思女心切……”
“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玄烨如今是被这事绊住了,依他的性子,将来和斯年的来往咱们是如何都干涉不了的,长久了这偷龙转凤的事淡了,怕他又再提起这个事。皇上刚提拔了你们家四叔,听说这个老四也是个极会逢迎的,不日又要提一级了。妹夫当日也连升两级。你们得瑞园不罪反升,如此动作,老佛爷那边看来也是极想斯年入宫的。这么看,你怕是要提前给斯年定下人家了。”
“请娘娘裁夺。”珍宁抹了眼泪,第一次如此甘心地跪拜在景仁宫。
“三阿哥身边的贴身侍卫索额图的长兄,领侍卫内大臣噶布喇家的公子,年龄与斯年相仿,索尼是内务府重臣,多尔衮在的时候三起三落,守昭陵守了好几年都能回朝位列一品,可见老道。”
“娘娘的意思……”
“虽然脚趾之事证据确凿,但闺阁女子的脚,恐怕一生只能被一个男人看到。那就是她的夫君。索尼是朝中重臣,又吃过苦,即使日后事情败露他也会为家族利益不动声色,碍于斯年格格身份任由我们摆布。此其一。索额图为三阿哥近身侍卫,又是庶出,袭不来爵位。若是日后咱们家兔子想吃窝边草了,他不会眼看着主子动他侄子的女人任他长兄蒙羞,更不会任他兄长卖儿媳求荣。此其二。其三,索尼老谋深算,不结党营私深得太后器重,索尼调教出的儿子都是人精子,赫舍里家必有后福。只是此事必须要快,待桀年走后,就先订亲,却不能张扬,否则太后必定有所动作。”
“臣妇明白。”
督练少年营的入营贴于年后送到了桀年的手里,二月春寒本重,京城又连下了几日大雪。夜深时,总是能听到窗外树枝被积雪压断的轻微声响,积雪反衬着清冷月光,将曦园照射成了水晶院落一般。如果曦园也有摄像头,那么顺治十七年的早春一定会录下许多个这样的场景,每到三更时分,就会有一个披着黑貂斗篷的小黑熊一样的身影出现在玉色的淡薄月光下,由西屋出来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窜到桀年住的北屋。那个人是我,我如此小心翼翼不是去偷情,而是去我合法丈夫的房里聊天,只不过这个合法,合的是三百年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而此时此地,即使我被丫鬟或门房发现,我也有借口。就是,亲妹妹到亲哥哥房里,下一盘以十个糖葫芦为赌注的棋。
“督练少年营的事你怎么不和我提?”我气急败坏,还有四天就动身了,我却才知道。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我也得去啊,聚忠说这督练少年营不是寻常人能进的,这次选中的只有我俩,本来是没有他的,三阿哥说怕我军中寂寞,所以特遣了他陪我去。落了帖子上,就是圣旨了,驳不回去的。”桀年正用心地琢磨下一步棋,头都不抬。或许就在得知了他是远夜的真相后,我竟真觉察出当年初初见他时的惊艳之感。漠漠烛光中他一身六月荷色宽袖锦袍,裹下一身夜色,琉璃瞳孔中闪回着静水般的稳定心绪。这世上美少年太多,然而出众在外表的男子总让人暗觉浅薄,可桀年面容中暗藏的机锋却使他于滚滚红尘中傲然直立,只是那机锋竟是如玉般温润,不会伤人,却过目难忘。
“可你才多大?就去盛京那么远的地方?”
“这有什么啊?当今皇上六岁就登基了,玄烨八岁也该登基了。你以为还是现代啊,七八岁还跟胡同口流大鼻涕呢?清朝人十二三岁都生孩子了。”桀年嬉皮笑脸道。
“你说谁胡同口流大鼻涕呢?”我一把把他耳朵拽过来,他疼得直哎呦,却还嘴硬。
“反正不是我,我七八岁时候在东北已经跳级了。谁是鼻涕孩儿谁知道。”
我懒得理他,松了手坐在一边生气。“好容易相认了,就又走了。一去就是盛京那么远,清朝又没有京沈高速公路,我若想见你,难道还得再等三年?”
“放心,你以为我去那真是图日后建军功平天下。我本来就是东北人,盛京离辽西不远,清朝与现代地形差异不大,我去后会在那边的深山里治个宅子,然后就带你走。咱们隐姓埋名,有花有酒锄作田。就算今生不能再成亲,和你做个荒野山民。天涯海角,笑傲风月。”他微微一笑,眼波荡漾如同百年佳酿,让我沉醉。
“京城不是挺好的吗?咱们走了,景寞和东珠怎么办?”
“景寞是王府里的福晋,早定了的。东珠日后是皇后,相信你早知道。咱们是回不去了的,此刻却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桀年放下了棋抬起头,却是一脸凝重,随即眼中泛上一丝愁绪。
“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我必不会弃你而去。你只需在京城等我,他日我在盛京某处安顿好,便来接你。有景寞和东珠在,必能助你逃离京城。那时我在城外接应。皇土无边,随他们踏破铁鞋找去吧。”
“只是苦了阿玛和额娘,一下子失去了一双儿女。”我靠进桀年怀中,不觉感伤。
“其实他们早失了一双儿女了,还不是三妻四妾这古代糟粕制度促成的。” 桀年感叹,我自他怀中挣扎出来,以手做刀状横在他脖颈处:
“你真觉得三妻四妾是糟粕制度?你们男人不都对这制度顶礼膜拜吗?何况,何况今世你我为兄妹,再不会有夫妻之实了。”我黯然神伤,此刻我们都是尚青春年少,他日桀年怎能不在乎无法传宗接代之事。
“我并非沉溺于情欲之人,即使此生只能简单拥你入眠,每日醒来见到你娟秀侧脸,只觉清洁美好。我知道你介意子嗣之事,你放心,等到了盛京的山里你可以养野猪养白兔养松鼠,我们就给那些小崽起名叫老大老二老三……”桀年将我拥得更紧,男子身上的天然松木气息顿时将我包围。“前世新婚时你不就很恐惧夫妻之事,我买了十几个大熊公仔将你我隔开你才同意和我在一个床上住,那时我也没有出轨啊,以我身家,包养个小明星不是什么问题吧。可怜我一世英明,生生地和十几个熊睡了三个月才把你扑倒。”
我“噗”地笑出声来,“那你觉得和熊睡还委屈你了?”
“不委屈,就是每天醒了都觉得自己躺动物园里呢。”
夜如浮光流水而去,冬寒中,桀年的长远打算犹如暖被般覆盖于我身上,伴我入梦。梦中再不是那个断壁残垣的坍塌楼宇中我泪眼朦胧,亦不再是他悄声而来却又无声乍离。有他拥着,我的梦便全无情节,唯记得梦中温暖光明,将窗外寒雪冷月阻隔。许多年以后,当我的明黄床帐上绣满了龙凤纹样时,我都怀疑过是否桀年的真实身份只是一个梦境,那流光溢彩的,满是他兰草气息的梦,不醒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