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玄烨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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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从曦园出来之后，动作迅速地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他将桀年召到宫里陪他吃饭，不经意将一碗高丽参鸡汤推倒在桀年的靴子上，然后太监们拿一双新的靴子和袜子来给桀年换上，换靴的过程中，他亲眼看到桀年的右脚小脚趾头的指甲是紫色的。
第二件，他到慈宁宫求苏麻喇姑，说自己看上了喜塔腊斯年，求苏麻喇姑去她家看看她的身量发肤特别是脚有什么不妥，若没有就向皇阿奶要求指婚。苏麻早知太后有这个意思，又碍不住三阿哥的求，只好背着太后带着宫里养的女萨满去了曦园，称太后闻听斯年被魇，特派萨满为斯年祈福。并在祈福前亲自服侍斯年焚香沐浴。回宫后告知给玄烨，斯年的身体发肤比京中大家闺秀都要齐整。玄烨又问脚上可有什么疤痕或胎记，苏麻答，一双脚如粉雕玉彻，一点别的颜色都没有。
第三件，他让索额图带他到宫外的戏园子里，看了一场《狸猫换太子》。
皇子？朝政？皇阿奶的宠爱？随着戏文进入尾声，玄烨觉得之前的种种已经离他远去了。他生于宫廷，争斗对于他来说虽然不可避免，但他心中总是倨傲着、不屑着。他总是在心里暗示自己：“我是谁？我是皇太后宠爱的皇子，也是众多亲王贝勒里血统最纯正，文治武功最均衡的男子。我不做太子，不愿当皇帝，那是我桀骜不羁，是我拱手让人。但如今呢？我是谁？恐怕只有我的额娘佟妃心中有数。不，她不再是我的额娘了。狸猫换太子？哼，恐怕是庶民换金枝。”
他于戏台下望着台上皇帝的龙袍，那粗硬的布料、拙劣的针法、丑陋的龙纹，那是假的。而他身上的紫色团龙纹袍，面料精致，刺绣考究，原来也是假的。欺君之罪？该有多少人伏诛，多少人连坐，多少人凌迟？恐怕最先凌迟的就是他自己吧，午门前，大清朝最尊贵的少年就如涮羊肉锅里的肉片一样一点一点被削下来……他痛闭双眼，仿佛那刀已架在脖子上了。
那和他出生仅差几个时辰的斯年表妹啊，难怪你的母亲对我关心入微，连一碗凉粉的心如葱丝般细致。
那并不受宠的佟妃啊，难怪斯年被魇后珍宁不在家守着女儿却要连夜入宫，而你却夜不安寝，辗转反侧。
那被珍宁甩了一个耳光的承远啊，你一辈子窝囊懦弱，临了还真可能被抄家灭门啊。
“三阿哥，晚了，咱回吧。”索额图低声在玄烨耳边说。作为贴身侍卫，除了太监小六子，索额图便是玄烨最器重最贴心的奴才，堪称为左膀右臂。这个日后在康熙朝权倾朝野的重臣，此时只有二十出头，可其心计和智谋却不输其父索尼，身为庶出，他早知袭爵这条路走不通，便将他此生大计全图谋在玄烨身上。久而久之，竟也生出些真心。
当夜，玄烨趁太后熟睡，便带着索额图赶往景仁宫。慈宁宫到景仁宫的路不算远，玄烨却觉得步步难为。关于他真实身份的疑问，不，应该是事实，让他似乎一夜之间蜕变得冰冷凌厉。幼年时，顺治甚至借口他未曾出痘，令保姆带他搬出紫禁城别居。他虽为皇子，却未得母妃一日看守，佟妃的关爱和温暖他全无接触。她的外公佟图赖乞休逝世，顺治也只是按照一般大臣的惯例去办。而两年前，顺董鄂妃的皇四子刚一降世，鼻子眼还没张开呢，他便欣喜若狂又斩钉截铁地向群臣、向太后宣布，皇四子乃“朕第一子”，摆明了立储之心。想到这，玄烨那颗曾热诚活泼的心，骤然结了壳。那些过往他从不计较的顺治的漠视，以及太后的希冀，夹着事关生死的敏感，向他汹涌扑来。亲子血，浓于水，如今他却别有根芽，这滔天大罪将如何承担。
紫禁城里连接宫与宫的高墙围起的过道，风口处，总有锋利寒风如鬼啸般袭来。玄烨疾步走着却突然停在那过道口，放眼望去，那过道的尽头便是景仁宫的后门，可夜黑风高，过道的尽处只看的得出是如黑洞般的一片茫茫夜色，那里面藏着多少魑魅魍魉，那里边包含了多少觊觎和祸心，阴谋和手段。他第一次觉得怕，即使他腰上的佩刀磨得铮亮，前路多黑都能杀出一条血路。可他依然怕，原来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入了夜连一条小小的过道，都如此黑漆，而挡在他面前的那个明黄色的皇子的盾，已然坍塌。
“三阿哥，咱还走吗，前面忒黑了，要不奴才去提个灯笼来？”索额图问了一句。
玄烨没看他，只是望了一眼夜空。星光灭绝的夜，没有一丝光。他猛然想起京郊猎场那个观星的夜，浩瀚星斗晃得人眼睛都要晕了。那时东珠说，星星的光芒要走许多万年才会到人的眼中，我们现在看见的星星，可能许多万年前就陨落了。他当时不信，明明就在眼前的星子，低垂得恨不得伸手就够见了，怎么说早在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前就陨落了？可如今他信了。他就是那颗星，被人看见之前就陨落了。突然风使云动，玄烨目睹头顶那颗北极星，光芒骤然放出。
“走，不用灯笼。谁惊着你，你就遇神杀神，见佛杀佛。”玄烨缓缓地吐出这句话。
景仁宫里。
佟妃歪在炕上，玄烨就近坐在炕边的凳子上。距离虽不远，却不似从前母子般亲密。
“这么晚来，可是慈宁宫里出事了？”佟妃由深眠中被唤醒，又见玄烨将宫中一列下人统统撵出后殿，只留索额图远远地守在门口。心中便腾起一片不好的预感。
“额娘，儿臣睡不着。做噩梦了。”玄烨直视着佟妃，目光阴冷，让佟妃不寒而栗。
“梦都是假的。”佟妃故作轻松，伸手要将玄烨揽在怀里，玄烨却不为所动，佟妃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空中。
“可儿臣的梦却很真。儿臣梦见自己再不是皇上的儿子了。梦见宗人府的衙门来押我，梦见额娘被太后责罚，赐了白绫子……”
“住口。”佟妃喝了一声，“你深夜来我寝宫，就是为了吓我吗？”佟妃怒视玄烨，鬓上本就松散的发落了下来，烛光映射下越发显得憔悴。
“儿臣以为，额娘的胆子很大，您刚才不是还说吗，梦都是假的，怎么这会儿就怕了？”玄烨站起身，冷笑一下，为佟妃理了理鬓上的发。接着说：“额娘，您看您吓得，当年您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怕啊？怕我不是皇子，怕您从此就不得宠……”
“你说什么？你在慈宁宫，在太后的教导下就学了这些混账话吗？”佟妃骤然起身，回视玄烨，怒气满容。
“儿臣的话，不是别人教出来的。可儿臣今时今日的大罪，确实额娘您一手造成的。”玄烨声音颤抖，强抑着继续说：“您以为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我和喜塔腊桀年长得如此联像？您以为儿臣是傻子，看不出珍宁表姨对我的好？太后早查过桀年，若不是他机警避祸，你我恐怕早已在阴间了。”
“太后查过他，他怎么说？”佟妃顿感心惊肉跳。
“他说他也曾问过表姨，表姨只说是当日在辽西娘家与您一同结识微服出巡的皇阿玛，却因身有旧疾而难以入宫伺候，因此在家里供了皇上的自画像，每日对画跪拜，祈祷国运昌隆。怀孕哺乳也没有停止。因此桀年长得就与皇阿玛神似，自然也就像我了。”
“太后信了？”
“苏麻喇姑一打岔，这事就过去了。听慈宁宫的宫女说，太后后来也常念叨着当年该把表姨选进宫来。看似是信了。”
佟妃长出一口气，正色道：“桀年这孩子心思很重，定是怕因容貌似你招来祸端。你、你既然知晓了这一层缘故，为何还来闹？”
玄烨冷笑：“表姨机智果敢，也许在她生玄烨的那天夜里，就编好了这段瞎话，等着人来问呢。”
一句话似尖刀利刃插在佟妃心上，佟妃望着玄烨那双邪魅的起了血丝的眼，感叹道：“果真是佟佳珍宁生出的好儿子。行事言语，直指人心如出一辙。”
一句话说得玄烨两行清泪落下，跪落在佟妃身侧，仰视着佟妃说：“所以孩儿，真的不是帝脉龙子？而与我仅相隔几个时辰出生的斯年，才是金枝玉叶吗？”
佟妃慌乱中捂住他的嘴，随即仰头止泪，绝望地点了点头，玄烨曾做好了准备去迎接真相，此时却顿觉急火攻心，万念俱灰，几近摊死于地上。佟妃见玄烨此状，虽不是怀胎十月产下的亲子，却也是膝侧承欢多年的乖儿，不由得悲由心生。
“你这样追根究底地来问，却又能得到什么呢？。”她眼神空洞无光，言语中透着游丝般的气息，仿佛被寒风吹干了水分的三秋之菊，再经不起风吹雨打。
“儿臣只想死个明白。”
佟妃惊了一跳，猛地抓住了玄烨的衣襟，狠狠道：“死？你是大清国最尊贵的皇子？你身上的五爪团龙袍还穿得体面，谁敢杀你？古来说人死莫过于心死，你的心死了，可陪你心死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先不说景仁宫上下都将不复存在，单说你的亲额娘、阿玛、玛法等一家上下，奴仆杂役都将满门抄斩。甚至包括桀年、斯年，就连日常和你交好的景寞公主、耿聚忠、钮钴禄东珠、纳兰成德恐怕都逃不了干系。还有你身边的小六子、索额图都是菜市口砍头的罪过。那景寞的亲父安郡王家、夫家耿家、我的娘家佟佳家、喜塔腊家、钮钴禄家、赫舍里家、纳兰家全将被波及，你算算，京城还有几户大家族没被连累？”佟妃青筋暴出，面容狰狞，“不是我吓你，你死了，将有大清朝半壁江山陪葬。”
玄烨推开佟妃，似嗅到血雨腥风般惊恐：“这怪不到别人，明明是额娘你做的……？”说及此，玄烨不忍继续。
佟妃面容一凛，正色道：“你想说是我做的孽？当年我即将临盆，是珍宁无意中听到太医透露了胎儿的性别。当时她也怀胎近九月，早知腹内胎儿为男，若不是她暗暗敲打我施偷龙转凤之计，我难道去抢她的儿子不成？你只觉我心计险极。她难道不是玩弄心术的个中翘楚？你登上帝位那日，能少得一个诰命夫人的凤冠？”
玄烨后悔了，他不该来。他该被那过道口的汹涌黑暗所阻遏，他宁愿是这后宫争斗的牺牲品也不愿亲听这天下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如何筹谋。佟妃见他面生恐惧之神色，放软了口气道：“三阿哥，你是怎么得知这真相的。”
玄烨含泪将那日在曦园的见闻讲给佟妃，只见佟妃仰天长叹：“人算，果真不如天算。”随即她侧头望向玄烨，面上波澜不惊：“可还有一句话，人定能胜天。得道多助，我不信人事做足了，上天会不顾你。上天若不垂顾你，今日发现这秘密就不是你了。古来多少称王称霸的男子，难道不是君命天授？唐太宗杀兄弟弑父君，才开创大唐盛世？朱元璋将母亲活埋至藏龙穴，才平定中原黄袍加身。哪一个做大事的君主，没有历经一番机关算尽？还是哪个猜心者不卑鄙？”佟妃顿了顿，难掩脸上慈母神情：“我嫡亲的小女儿，我甚至还没抱一抱,就成了喜塔腊家的人。你说我是为争宠，我承认。但成王败寇，如若不是我有你傍身，我早已是后宫众多亡魂中的一缕了。你说我作孽，可见你还是个孩子，我偷换帝脉自知死罪，可你如今文韬武略皆有王储之相，焉知不是天下之福，大清之福？”
那句“成王败寇”，让玄烨心里大为触动。世事善变，爱慕与金银、尊宠都可随风而逝，唯有权力。那君临天下、万民朝拜的阵仗和尊荣，那千百年来英雄豪杰前仆后继、置骨肉亲情、人伦天道于不顾也要夺在手中虚幻名词，或许只是为生能统万民，死不愧青史的两份倔强。
窗外已泛起白光，内殿里的光调缓缓变浅，须臾间已是满目晨光。佟妃脸上泪痕已干，又回复她每日雍容端整之状，她轻推开玄烨走至梳妆台前，只留玄烨歪跪在床榻边：“是以当今皇子，未来的皇储身份为万民景仰，还是以王族之祸、世家之仇受千古唾骂，你自己选？你若舍得几百条姓名陪你入土，为娘的会首当其冲。”
不知过了多久，玄烨缓缓爬至佟妃的床榻边，脱下明黄双龙戏珠靴和袜子，拾起刚才激烈言语间佟妃掉落的一只描金青鸾嵌彩珠簪，对准自己的右脚小趾处，猛地扎了下去，又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那血肉模糊的小趾，将那黑紫色的指甲，用力挑了出去。
窗外，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千星子的光早被这日光消落，掩于昨日烟云之中。那滚滚红云，将紫禁城镀上一抹妖艳的嫣红。黑夜被掀翻，游魂野鬼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普天之下，都沐浴于这日异常夺目的日光之中。面目坚毅的佟妃，在这天光大亮的内殿中直立着，她没有回头看，只是握紧那双冰冷彻骨的手，直握得她微微颤抖也不肯松，仿佛她的手里，真的握住了风光无限、握住了至高无上，握住了权力巅峰的一朝封号。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玄烨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