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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同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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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5 同类
连绵起伏的山峦聚拢了雷声,听得人心惊,好像从天边劈下直指小凉棚所在的一点。山色像融开了的水墨,青山秀丽不比黄土高原巍峨壮阔,却也林涛阵阵,狂风骤雨,人行天地,如水中浮萍,飘零落寞。徐蔚收回遥望远处的视线,感受到怀里实在的温度,臂弯被塞了个严实,是个倒霉玩意儿,扒拉着他,让他不得不垂首看燕来又在作什么妖。
不过晌午的时间,天光彻底暗淡,又是一声惊雷劈下,白光霎时将燕来的面庞照得雪亮,他向徐蔚怀里缩了缩。
徐蔚感到手臂被某人的指甲掐进,他也不言语,闷头受着;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下巴上,鼻翼缠着橘子香氛的味道——他看到了瓜地葳蕤的藤蔓枝叶已经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稀稀疏疏,眼看着水就要冒上来,想的却是这么喜欢橘子味儿啊,洗发水是,身上也是。他噘嘴碰了碰挠到他唇上的发丝,近看是浅金色的,好像营养不良,软软的,不扎嘴,但挠心。
他不由又想起了第一个雨夜,心里嗤笑,当时竟真的觉得这玩意儿单纯可爱。徐蔚这么想,又吻了吻那一晃一晃的头发丝,啄吻几下,发丝向后撤退——是燕来突然抬头。徐蔚对上了燕来错愕的、像是看到变态的眼神,“徐蔚,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徐蔚倏地沉下脸色,将人扣到怀里,阴沉沉地问:"不是喜欢才能亲么?"
燕来心里瞬间炸开了灿烂的烟花,顾不得身后大雨下成了雾,会不会水漫凉棚,心里痒得坐不住,偏要逗弄徐蔚:“谁说哒?不喜欢就不可以亲么?”
徐蔚眉心又攒,燕来看得恶趣味四起,笑嘻嘻道:“来,亲亲~”
徐蔚偏过头,只将冷硬的下颌对着他。犀利的眉峰紧锁,潭水一样深的黑眸也像是落了雨,隐约看见盈盈的水雾,嘴巴抿成倔强的弧度,燕来伸手过去,柔柔的指尖轻轻描摹徐蔚的眉形,徐蔚紧锁的眉头略有松动,燕来趁机转过他的脑袋,忍不住笑:“徐蔚,你知不知道你这脸做这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好好笑。”
徐蔚又将头转过去了,燕来再掰,嘟嘴:“哥哥亲亲~”
眉毛处被细嫩的指腹轻轻划,很舒服,又痒得出奇,他看着红润的唇瓣凑近,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微张双唇。
还是很清甜的味道,徐蔚闭眼,那道伤口实在太刺目了。他想,这样一个人,只能由他留下痕迹。
“和谁打架?”
燕来本来亲得好舒服,都要睡着,凤眼半睁半闭之间又听到比潮湿空气还闷的声音,语气淡且凉。他放下手臂,换了一个姿势,转过身背对着徐蔚,后脑靠在徐蔚肩上,直截了当:“安安的爸。”
顿了顿,又说:“生物学上的爸,但我们这一带的人都不承认的那种。”
地里的雨在险些漫上来时止住了,土壤在汲水,每一片绿色都酣畅淋漓地喝到甘霖,甚至因为过多而腐烂。还剩了零星的西瓜没有摘走,不过这寂静间也没人关心了。
空气潮湿,徐蔚将干燥的手指插入燕来茂密的、微卷儿的头发,细细地揉捏着燕来的头皮。小猫躺在他胸口,渐渐地靠不住,像是困极,滑了下去,就那么躺在他腿上,徐蔚垂首就看到山野间精灵一样昳丽的脸,小红痣顽皮,随着皱鼻的习惯性小动作晃动,是精灵坠入人间的印记。
两米之外,雨疏风骤,方寸之间,不可不谓静谧旖旎。小猫难得安静。
哼哼唧唧地叙述,徐蔚听完了整个故事。
徐蔚能想象到,十来岁的小男孩是和照片上一样的玉雪可爱,但是很讨厌、很贪玩。外婆三令五申天黑不准再出门,小小的一只还是欠打,摸着黑出去找丁小辉。
短短的一截路,足够差点毁掉一生的差错出现。隐在暗处的男人将恶心黏腻的目光钉在小猫身上,肮脏的欲望,下流的嗜好,终于让恶魔之手伸出。
燕来又瑟缩了一下,不知是被又突如其来的一声惊雷惊吓还是陷入了可怕的回忆,身子突然抖了一下,紧接着徐蔚感到怀里人僵滞,连呼吸声也趋于没有。
徐蔚骤然掐住手中的柔腻,那肉嘟嘟的嘴巴又被他挤成了鸭嘴,唇色仍殷红,徐蔚这才微微定下突如其来、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
燕来睁开眼睛,双手握住徐蔚的手腕,拨弄开,“你干嘛?”一如既往地骄矜,只是话音未落人就坐起来又往徐蔚怀里挤。
徐蔚神色看起来平静,眸色深沉,主动展开了宽厚的胸膛,微张开手臂,待到燕来自己找好姿势,双臂才重新环住,力道很轻,但又让燕来轻易不能挣脱,他轻声道:“不怕,”徐蔚将燕来被雨打湿而贴在额上的几缕碎发拨到一边,将伤口周围的雨水小心地舔去,捧着他的脸,轻声唤,“宝宝。”
燕来脸皮其实不厚,他此时不打算暧昧,脸上顿时羞红一片,不去看徐蔚,“我怕什么,又没把我怎么样。”他重新躺到了徐蔚腿上,阖上眼睛,眉心紧拧,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子转动了几圈,声音突然沉闷,“因为小薇姐跟在我后面,我什么事都没有,她却成了安安的妈。”
“外婆知道了以后好生气,她拽着小薇姐去打掉安安,但是小薇姐打死不去,也不说,我也不敢说,我不敢说是因为我......”燕来声音颤抖着,徐蔚看到两行清泪从紧闭着的凤眼下缓缓流出......因为枕在他腿上,脑袋比身体高一些,真的如想象里的样子砸进颈窝。
一个绝佳的窥视环境,但是徐蔚此时此刻,脑海里就是没办法浮现那些阴暗的欲念,他看着这几滴清泪,难得感到手足无措的情绪,怔了几秒,笨拙地用粗糙的指腹避开眼尾的伤口,将眼泪擦掉。
徐蔚不是好人,性格寡言少语,但绝非笨嘴拙舌,可是眼下他只是无措地动了动嘴唇,说不出来一个字。
“小薇姐姐是孤儿,外婆把她从福利院带回来,我妈十岁就把我送到外婆家,是她们俩带我长大的。但是,但是小薇姐姐说她好想有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不是......”他抽了一下鼻子,冒出了鼻涕泡,徐蔚沉默地用指腹给他揩掉。
“是不是我们对她的关心不够?是不是我们不算他的家人?我们都知道田力不是好东西,我觉得她傻,但是我又凭什么这么说?安安刚出生的时候我甚至还恨她,我想要不是她我怎么会夜夜噩梦,我怎么会一直愧疚!”燕来原本只是沁出几滴眼泪,说着说着涕泗一起横流,比角落里团着的刚结束流浪的小橘还狼狈,上气不接下气,流的泪比说的话还多。他这才觉得被注视得很丢脸,坐起来将脑袋埋进徐蔚宽厚的胸膛,只留着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徐蔚的视线,顿了顿,像是被噎住了。徐蔚沉默地轻拍了拍他的背,几秒之后他听到这个偶尔像是不食烟火的小精灵残忍地剖析内心:“我还恨余见薇,”燕来呜呜咽咽,“恨她为什么这么软弱,一个罪犯的种也要留着吗?”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紧紧咬着虎口,“不是......不是这样的......其实我不是这么想的......徐蔚,”他抬头,睁眼似乎想看清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失禁的泪却糊到让他看不清,一直窝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小橘不知道什么时候踱着猫步过来,竖起的尾巴似乎试探着触碰他的手腕,燕来似是害怕徐蔚露出哪怕一丁点厌恶的表情,他重新垂眸,看着鼻子上冒出的鼻涕泡,手足无措也不好意思再往徐蔚肩上靠,只好闭上眼睛。
好久之后,徐蔚听见他问:“徐蔚......我是不是又坏又自私?”
湿哒哒的发顶上还翘着的呆毛似是依恋地蹭了层自己的下巴,徐蔚低头,捏住他的下巴,看他紧闭的双眼红肿,长睫也如自己想象里的那样黏糊成片,两颊绯红。果然是这样的......徐蔚眸色一暗又一暗,和暗淡的环境相得益彰,心海不受控制地翻涌到沸腾,和山坳间的松涛还有滂沱大雨融为一声,如有电流穿透四肢百骸,他头皮发麻,兴奋到战栗,原来......原来他们也算同类。不是吗,因为你的错,何尝不是毁了一个女孩的一生呢。
可是还未等他心下稍定,这哭成花猫的玩意儿又开始让人挠心起来。燕来察觉到徐蔚抱紧了他,他唾弃自己在这样的话题之下心里居然还升起隐秘的小兴奋,之后心里开始矫情地冒酸水,“安安很可爱,有时候看到她我就会想起自己最初那些很恶毒的想法,我还很懦弱,外婆生气,小薇姐就搬出去,外婆没有挽留,我也没有,之后我就很少再去找她,甚至很抗拒和她见面,一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来那晚,明明受到伤害的是她,我还矫情地做噩梦,”说着,好不容易被徐蔚抹掉的泪又卷土重来,哭得人心里不得劲儿。徐蔚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雨季气压低,他也像是喘不过来气。
“看见什么了?”徐蔚坏得彻底,明知故问挑起尘封往事。
却不曾想怀里人听到他的话,双眼瞪大,失了焦距,直愣愣的眼睛里也不再有他的倒影,徐蔚心一悸。
余见薇那天穿的郑晴送她的白裙子,是她的生日礼物,缀着黄色的小碎花。晚饭时燕来吵着要去丁小辉家看他的机器人,郑晴严厉,余见薇温柔地给他擦掉嘴上残渣,答应明天一早就带他去。
十岁的小孩狗见嫌,摸着黑偷偷跑出去,男人身上难闻的汗味、猥琐的声音其实那晚之后他就不太记得了,脑海里只剩下一截洁白的裙角沾到了泥水,和男人脏污的衣服堆在一起飞了出去砸到他的脚边,他听见余见薇撕心裂肺的惨叫......九十年代古镇尚未开发,这必经的小路现在灯火通明,可那时只有黑猫偶尔从房檐走过,风卷起残砖灰瓦上的灰尘,一片寂静......
他呆愣愣地站了几秒,像发了疯的小兽冲了上去,可是那丑陋的一截已经疲软,他一头顶了上去,看到下半身赤条的男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边干呕边不要命地上去撕咬。禽兽不会手下留情,眼看着小小的脑袋就要撞上破败的残垣,脚步声纷至沓来,手电照到了见不得光的禽兽脸上,只是一束光就让他落荒而逃。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郑晴耳朵里,她拖着余见薇去医院,余见薇不肯,郑晴严厉质问:“我问你,是不是田力!”
回答她的只有少女哭红的眼眶和抿唇的倔强,郑晴心软,却不留情面:“你留下这个孩子,你下半辈子就毁了,小薇,跟我去打掉。”
“郑妈妈,我想留下ta.”余见薇自那日以泪洗面,燕来此时却看到一丝温柔的光辉,也许,小薇姐姐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不管怎样,他是最没有资格说话的人。他只配低头垂泪。
不久之后,检方找了过来,余见薇从始至终比他坚强,他看见正义的徽章害怕到要躲起来,余见薇却一字一句指控禽兽的罪行。
记忆的最后,一样温柔的姐姐递给余见薇一张纸巾:“你不去打掉吗”无数人问过这样的话,燕来像只小老鼠在暗处观察,每一次余见薇都是摇头,这次听到她说:“名字已经想好了。”
燕来不自觉后退,他的错误终于还是不会深埋在无辜女孩的心底,只会随着纯洁的新生命的诞生,永远悬于于天地之间。安安不是原罪,他是。
郑晴几日以来不知打了他几巴掌,已经很久没有再和他说话,直到余见薇离家的那天,郑晴扬手,燕来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只听一声叹息:“燕来,以后你要承担起你该的责任。”
十岁的小孩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理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可是他好懦弱,如果不是徐蔚发问,他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逃避这么多年,他呼吸滞住,双眼失焦,回神之前,他看见徐蔚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闪过一丝慌张,温暖的汗味扑面而来,但是不让他恶心讨厌,他只想不管不顾地融进去......
他察觉徐蔚抱紧了他,他下意识将下巴搁在徐蔚肩头,听到徐蔚从未有过的温柔:“不想了,我们不想了,宝宝。”
他像摸小猫那样摸着燕来后颈,不停轻唤:“宝宝,小猫宝宝,看看我,都过去了。”
徐蔚不能说他没错,他想起安安手臂上的伤疤,闭了闭眼,只是不停地将燕来往怀里塞,握住他潮湿闷热里却冰凉的手,又轻轻吻他。
小橘歪着头打量紧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两人,徐蔚一把抓住它,吓得它喵喵叫,徐蔚把它塞到燕来怀里,“宝宝,我们一起养小猫,一起对安安好,”他在怀中人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语气喑哑,“好不好?”
燕来吸了吸鼻子,抓起徐蔚的衣襟擦掉眼泪,顶着红肿的双眼,问:“你怎么和我一起养?你还要我养呢。”
徐蔚咬牙。
燕来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终于笑了一声,“你不要安慰我,我很强的,养猫、养你还有对安安好,我一个人就可以。”
他揉了揉眼睛,趴在徐蔚耳畔,“我说了,我会养你,徐蔚。”
为了展示自己的可靠,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憋着不咳嗽,悠悠地将烟从嘴里吐出喷到徐蔚脸上,徐蔚鼻子不带皱一下,抢过燕来手里的烟,兀自叼进自己嘴里,“我以后不抽了,宝宝也不要抽。”
“噢。”燕来抱起小橘,小橘是一只不怕人的猫,今早在花市遇到田力,这败类不知什么时候倒腾起花木生意,燕来本不想起冲突,可田力见他有利可图,拿安安威胁,“大明星,演戏很赚钱吧?”
他逼近燕来,露出一嘴恶心的黄牙,在人声鼎沸的市场暴露见不得光的意图:“两千,不然我就去找余念安,让小野种知道谁是她老子。”
“你他妈......”燕来看到不知哪个老板摊位上的砍刀,硬生生忍下欲拿起砍过去的欲望,一拳打在了田力脸上。
田力没有想到燕来会直接打他,双眼瞬间猩红,扑上来掐住燕来的脖子,燕来被掐得喘不过来气,小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见他,不带犹豫地上去拖住田力,燕来才得以挣脱。
“为什么帮我?”燕来问小肖。
小肖说:“他一看就不是好人。”
燕来心里想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肖笑得纯粹,燕来避开他崇拜的视线,抬头看见网吧的黄毛再冲小肖招手,急吼吼地笨了过来,“我一路上听说你们打架,没受伤吧?”他一把拉过小肖,翻来覆去地看,小肖不自在地挣脱黄毛的手,不好意思地对燕来笑笑,黄毛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燕来,“哟,小丁的帅哥朋友。”
燕来问:“你们......”
小肖自以为隐蔽地掐了黄毛一下,腼腆道:“我和他现在一起工作,那我们就先回去啦!”
燕来点点头,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于人海,怔怔然间,一只小橘咬住了自己的裤腿,他蹲下,“小猫咪?”
小橘不怕他,还对着他翻起了肚皮,燕来笑道:“那你跟我走好不好?”
小橘也不怕徐蔚,燕来看着它发呆,它从燕来怀里挣脱,跳到徐蔚腿上,仰着头喵喵叫,徐蔚笑了一下,问:“它叫什么名字,宝宝?”
燕来心情平复,这才觉得徐蔚的称呼过于羞耻,脸上飞速升起一片红云,可又贪恋地说不出拒绝的话,磕磕巴巴道:“小橘,就叫小橘吧。”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燕来站起身,拉住徐蔚的手把他拉起,“走吧,回去种树,”他回头看着徐蔚,嘴角抿得让整个人看起来都让人心痒,“种你们两个人的树。”
徐蔚捞起小橘、树苗,夹着烟盒,两手满满当当,最后紧紧反握住燕来的手,垂首,踟蹰了几秒,燕来疑惑看过去。
徐蔚又抿出了梨涡,似乎对燕来的迟钝很不满,他声音低沉,说:“宝宝,亲我。”
燕来“噗嗤”一声笑出来,阳光刚好打在他脸上,眼睛弯成小月牙,徐蔚愣神间,唇瓣贴上了柔软,他听见自己心里无可名状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