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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剑,天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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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台,冰泪。
天苍苍,心海无央。
师父说,在我练成绝恨剑法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那属于高手的孤独。
我并不骄傲,我只是能战胜其他人而已。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我注定孤独。所以有时候我甚至羡慕那些平凡的人们,他们有着平凡的生活,平凡的武功,平凡的爱人,平凡的一切。
我一直是师父最宠爱的弟子,所以当师父决定把他的毕生所学全部都传授于人时,他就看中了我。因为我的沉稳,面临一件事的时候,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师父给了我一本叫做《绝恨剑法》的秘笈,他对我说,苍锦,记住,这套剑术,千万不要外传,千万不要。否则,会有你意想不到的灾难。我点点头,看着师父慢慢合上了他的双眼。
葬了师父以后,我离开了师门,换了一套装束,我褪下了原来的那身白衣,换上了黑色的,而且,我再也不挽发髻,而是将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绳子高高束起,在额前垂下长长的一缕。
从此,一个人,浪迹天涯。
我是在水边的竹林里遇见林洛的。
那天,我正在林子里舞剑,我喜欢在林子里的感觉,江南的春天有杨花缓缓飘落,我就在那漫天飞舞的杨花中挥着手中的剑,看着绝恨剑法啸出的绿色剑气削下片片竹叶落在林中的草地上。
有个女子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凭我这些年的武学修为,这并不难察觉。只是我不想去理会。对于任何女子,我都不予理睬。除非我等了十年的林洛。
十年前,我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个叫做林洛的女子,有着柔顺的黑发和安静暧昧的眼神。她总是对我微笑,那微笑如同风中徐徐绽开的温柔的涟漪。
从此以后我不对世间那些庸脂俗粉看一眼,我固执地认为林洛不会只出现在我的梦里。为了这个梦,我等了好多年。
我把剑插进剑鞘里转身离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叫住了我。她叫我苍锦,我停下来,转身看她。
然后我的心猛地抽紧:这样的眉眼,不就是梦中最熟悉的容颜么?
但出于一个剑客的修养,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我诧异地问她:姑娘,你,认识我?
她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低眉顺眼的轮廓让我几乎窒息。然后她说:是,认识。你是这个世上唯一能练绝恨剑法的人。
我更加诧异,知道我练绝恨剑法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我更加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一般,但我没有开口。多年的孤独已经使我养成了沉默的习惯。我甚至讨厌与别人交流,那让我很累。于是我只是站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温习这梦里的画面。任凭江南春天的扬花落满我们的头发。
“我叫林洛。”她语气的平静与我心里的震惊形成强烈的反差。
“林洛。”我重复着这个名字,用极其简单说的语言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我什么都没问,没问她为什么找我,也没问她从何处来,师父很早就教我作为一个剑客要有足够的定力和耐性。
然后我便看见了她脸上,我梦中久违的笑容。如同河面的莲花。我知道,她就是林洛,就是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女子,有着柔顺的黑发和安静暧昧的眼神。
我走过去,伸出手把她拥进了怀里。她没有拒绝。
我低下头去嗅她的发香,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我辗转了十年的感情,伤痛早已成灰,那灰飞扬着落满了我的整个世界。我的心像是八月的霜降,九月的潮水。
“林洛,我等你出现,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她没有说话,孱弱的身躯像是一株风中的雏菊,在我的怀里瑟瑟而抖。我在心底告诉自己:苍锦,你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女子,一定要。
十年来,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我去了大理的茶园,去了边陲的小镇,去了塞外的大漠,去了北方辽阔的草原。
我忘不了我在塞外的那些日子,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独守着整片戈壁,在漫天飞舞的黄沙里练剑,剑锋划过空气,如同锦帛撕裂的声音,苍凉而深远。我常常在想,时光究竟带走了多少感情,以至于我的生活如同一潭碧绿清澈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
而在真正看见林洛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沉睡了多年的心,复活了。
林洛开始陪着我浪迹天涯,但我再也没有去过塞北,那里的空气太萧杀
,萧杀得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林洛总是一次又一次哭着在梦里醒来,一个人抽泣着在黑暗里摸索。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么,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每次她哭的时候,我总是抚摸她柔软如同黑缎的头发,说,林洛,不要哭。只是这几个字,从不多言。我知道林洛的忧伤并不是语言可以治愈的。
我眉间那团火焰越来越亮,我知道那是我绝恨剑法越来越精湛的标志,但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凭我多年来的直觉,我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发生着 。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预感的真实。
我一如往常的在林子里练剑,可我的心好乱。林洛在旁边看着我微笑,她的笑总是能让我平静。
斜侧里突然窜出一只黑猫,抓破了林洛的衣服逃到了竹林的深处。
可是林洛疯了一样地追出去,她叫它落蝉。
我跟着林洛,她一个人太危险。等她停下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去看她胳膊上被那只黑猫抓的伤。
可是我看到了星炼教标志的刺青。那个绿色的剑形图案赫然印在林洛的右臂。
星炼教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组织,二十年前我的父母死在他们手里,然后是十年前我的三个师兄,最后是我师父。
师父临死前我曾在他面前立下毒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这是什么?”我抽出剑指向她,与星炼教的血海深仇使我对星炼教的一切有着高度的警惕。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胳膊。那只黑猫的抓痕好深好深,以至于林洛的手臂早已经鲜血淋漓。我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林洛,疼吗?话到嘴边,我没有说出口。几十年的磨练,我早已学会隐藏和克制自己的感情。林洛胳膊上的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掉在身后的草地上,在草根处汇成一条细小的溪流,缓缓注入身边的湖中。
她突然笑了,仰着头,笑得那么绝望。
“我的胳膊上不知为何会长出刺青。”她说。
我很想骗自己相信,可眼前的一切,要我怎样相信。
“可这是星炼教的标志。”我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冰冷地回答她。
我用剑指着她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迈,她望着我,眼神那么哀伤。我的心突然就痛了,因为林洛那忧伤的眼神。
她胳膊上留下的血在草叶上汇成一个朦胧的图案,透出血腥里夹杂的我的心疼。
我不想怀疑她,可眼前的一切,我不得不怀疑。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林洛她一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的。
于是我失去理智地冲她喊:说话啊!林洛,你向我解释啊!你说你不是星炼教的人!你说你不是!你说啊,林洛,你说啊!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依然是那样暧昧的眼神,却含了我无法读懂的东西在里面。然后突然就对我笑了,笑得那么无奈那么伤感。
我感到彻底的绝望,林洛,你的笑,难道,算是默认吗?
我最爱的人,她竟然背叛我。
我想起了我早逝的父母,我惨死的三位师兄,以及我被下毒的师父。他们,全都成了星炼教的刀下冤魂。
也许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我将手中的剑狠狠地刺进她的身体,刺进去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
鲜血从她的胸口喷洒出来,溅了我一脸一身。那血像是风中弥漫的红色尘埃,瞬间沾染了我的生命。
林洛依然微笑着,用她最美的表情。那笑容,缓缓绽开,而后弥散。
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知道,她也许只是想让我再牵牵她的手,就像她伴着我浪迹天涯的时候一样。
林洛,她马上就要离开我了。明白这些的时候,我的难过如同塞北大漠里那漫天飞舞的黄沙,如同黄沙之上那隐忍的落日,如同落日沉山时地平线吹来的干裂的风,如同我和林洛之间,那颓然凄楚渐渐凋落的爱情。
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拉住她渐渐下坠的身体,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的眼眶有些发酸,然后两颗滚烫晶莹的绿色液体从的我眼中掉了出来。我想,这就是世人叫做眼泪的东西吧。可为什么我的泪会是绿色的呢?是我从来没有流过泪的缘故吗?
她依然微笑着,可是她的笑第一次不能让我平静。她举起胳膊将手抚在我眉心那团火焰上,决绝而冷漠。曾经多少次,她把手指触在我的眉心,对我微笑如同从未沾染世俗的仙子。曾经多少次,她在我眉心那团火焰上落下她冰冷的唇。曾经多少次,她把手覆上我的额头,说要让自己的掌纹与我眉心的火焰纠缠出末世的爱情。
可是现在,我只能最后一次感受那只手的温度了。
因为我亲手把剑刺进了她的胸膛。
我把林洛紧紧地拥在怀里,她的脸憔悴得那样苍白,一股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我嗅出了血液腥甜的味道。而林洛却始终在笑着。
我黑色的披风在身后飞扬,飞扬成一个遥不可知的黑色的世界。我定定地看着她,任凭怜惜与疼痛把我淹没。
我的手有些颤抖,是触到了她的冰冷的脸的缘故,我告诉她说,林洛,你知道吗,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我低下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了她。她的唇冰凉可是柔软,嘴角留下的血侵染了我干裂的唇。
她将手臂绕上我的肩,我感觉到她气若游丝的呼吸,心狠狠地痛着。
林洛看着我的脸,无神的眼睛依然美丽,我能感觉到死神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于是我紧紧地抱住她,抱的那样紧。
我刺得那一剑太用力,刺穿了林洛的身体,鲜血沿着她背后传出的利刃汩汩流出,像是天国的温泉,侵染了大片的草坪。
林洛突然哭了,眼角滑落的泪结成了全天下最冷的冰,在我的心房处凝固而后冻结。
我像往常一样,抚了抚她的头发,我说,林洛,不要哭。
她的发丝凌乱的如同秋天纷黄的落叶,可是林洛依然好美,像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氤氲着厚厚的水汽。
那只黑猫不知在何处叫了一声,然后我就看见林洛渐渐合上的双眼和那从我的眉间重重垂下的双手。
我低下头,把泪掉进了这个女子的心里。
春天的江南,大片的竹林里,有扬花缓缓飘落,如同江南的风里飞扬的纸鸢。
一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