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天涯》幼发拉底

1、一剑，天涯。（一）

　　夕阳辗转，泪水成渊。
　　我在想我是不是该相信蓝若的话，那个骑士早就散逸在了轮回的隧道中，消失不见。
　　难以遗忘，情人指尖的温暖，我的泪，凝结成这个时代最冷的冰。
　　而当我终于又看到那纷飞的往事，我才明白，那些往事，终究会穿越我如烟的记忆……
　　这么多年，我依旧一个人。
　　总是固执地以为自己在寻找或是等待着什么，像是年华早逝。
　　扬花又开始纷飞，江南又暖，而我，总是一年又一年地这样孤独下去。我的花魂，她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苍锦。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水畔，想着我的骑士，我在想他在哪儿，他还会不会来，还会不会再牵我的手。江南的扬花缓缓地落在我的肩上，头上，以及眼前那平静的湖面上。
　　然后，我便看见了他——苍锦。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岸边的竹林里舞剑，他的剑法急促而流畅，像是天边吹过的风。
　　我不动。站在那里看他把那套剑法舞的炉火纯青。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绳子高高束起，凌乱可是自然。额角垂下长长的一缕，遮住眼睛。可我还是看见了他的眼神，孤独但是桀骜，像一只掠空而过的苍鹰。
　　他的剑掠过的地方，竹叶簌簌地下落，纷纷扬扬。
　　我听蓝若说过那叫剑气，是至高的高手才会有的，我不知道蓝若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是十八世纪的女巫，她怎么知道明朝的江南。
　　他终于止住了舞剑，把剑插进鞘里转身就走。
　　“苍锦！”我喊住他。
　　他收住脚步，愣了一愣，然后慢慢转身，我看见他眼中的疲惫与那无边无际的风尘。
　　“你，认识我吗？”他很是诧异地问道。
　　其实我也不认识他，是蓝若告诉我的，蓝若送我来这里的前一天晚上，她告诉我说，林洛，你记住，到了那个地方你要找一个名叫苍锦的剑客，他的眉心，刺着一个红色的火焰形图案，他是天下唯一会练绝恨剑法的人。绝恨剑法是一套江湖上失传很久的剑术，它啸成的剑气有绿色的光环，你要记住那种光环，你一定要记住。
　　“认识。”我回答他，“你是唯一会练绝恨剑法的人。”
　　他更是诧异，但是他的确有着不错的修养，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所以他不再说话。只是和我面对面站着。江南的春天，扬花落满我们的头发。
　　“我是林洛啊。”我用很平静的语气轻轻地说。
　　“林，洛。”他喃喃地重复。
　　蓝若曾经告诉我：你和那个叫做苍锦的男人之间，指定有一场纠葛。这是命。林洛。
　　所以面对苍锦的时候我就在想，到底会是什么纠葛呢。
　　他不问我为什么找他，也不问我从何而来，我在心里暗自佩服他的耐性。
　　我实在看不出我与他之间会有什么纠葛，因为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可是苍锦突然走到我面前，然后，把我拥进了怀里。
　　我没有抗拒，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的怀抱给我的感觉，那是和我的骑士一样的温暖。
　　他告诉我说，林洛，我等你，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我讶异他这样的转变，可我又无从说起。我在想，难道，这就是我和他的纠葛吗？
　　情劫。
　　飘零在风间，我的血，漫随黄沙，散落天涯。
　　我开始与苍锦生活在一起，我跟着他，风里雨里，浪迹天涯。可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我的骑士，他向我微笑，笑容那么温暖，他牵着我的手，他轻轻的吻我的额头，他对我说，林洛，跟我走。
　　然后便是我一次又一次哭着从梦里醒来，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很多次苍锦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摸我的头发，他说，林洛，不要哭。只是这样简短的几个字，从不多言。
　　我的右臂上渐渐长出一个图案，那是个剑形的样子，我的骑士的剑。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胳膊上会有刺青。但是我没有告诉苍锦。
　　苍锦眉间那团火焰越来越亮，我不知道那预示着什么，但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感的真实。
　　苍锦在竹林里练剑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站在旁边看他，我看着他的剑气形成的绿色的光环，把这个男人拼命刻进我的记忆。
　　斜侧里突然蹿出一只黑猫，掠过我的身边抓破了我的衣袖，然后又消失在了丛林里。
　　“落蝉！”我追去。因为我看清了，那只黑猫，是落蝉，是我和骑士的落蝉。冥冥之中，我觉得，是不是我的骑士，是不是他呢。
　　猫带走茫然的喜悦，我越过整个世界的苍凉，留恋一个人的花好月圆。
　　一阵凉风直冲我的脸颊，我转过头，看到苍锦那闪亮的剑锋就要掠过我的喉咙。
　　“这是什么？”苍锦用剑指向我，用我陌生的冷冷的眼神，问我胳膊上那个剑形的刺青。
　　我这才想起刚刚被落蝉抓坏了的衣袖，我低下头，看着我露出的一条胳膊，那上面，剑形的图案越来越亮，如同苍锦眉间那团鲜红的火焰一样。
　　我的胳膊在流血，落蝉的抓痕好深好深，那么整齐的一个伤口，像是用剑划的一样。血缓缓从伤口里流出，顺着我垂下的那条胳膊，一滴一滴，掉在水畔的草坪。
　　我笑了。我看着自己受伤的胳膊，大笑不止。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嘴里说爱我现在却用利剑指着我的男人，心里荡起一阵空空的难过。
　　“我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会长出刺青。”
　　“可这是星炼教的标志。”苍锦冷冷地说。
　　他用剑指着我步步进逼，我一步一步向后退着。胳膊上滴下的血在草地上滴成一个朦胧的图案。
　　我一直知道苍锦与星炼教有着血海深仇，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怀疑到我头上。
　　我张了张嘴，想对他解释，我想对他说不是那样的，不是。可我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因为喉咙突然干得像要裂开一样，我竭尽全力想使自己说出话来，可我却听不见自己喉间发出任何的声响。
　　我不得不相信一个残酷的现实：我失声了。
　　小时候，姥姥说过，林洛，等你长大后会在偶然的一天里有一个时辰的失声，这是避免不了的，我们的家族，历来都是如此。
　　“说话啊，林洛，你向我解释啊！你说你不是星炼教的人，你说你不是，你说啊，林洛！”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歇斯底里的苍锦。他原本冷冷的眼神换成了焦躁与急切，这让我的心底有些安慰，至少，苍锦，他还爱我。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想跟他说话，我想向他解释，哪怕，哪怕只是温柔地唤他一声也好。可是我没有声音，我说不出话。于是我只能对他笑，我笑的那么无奈那么伤感。
　　因为苍锦曾经跟我说过，林洛，如果有一天，我们就要分开了，那么请你一定要对我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只希望你对我笑。
　　而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走近他，告诉他说，苍锦，我，离，不，开，你。我是那么想，可我不能。苍锦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我的心狠狠地抽紧，苍锦，你不要难过。苍锦，你不要难过好不好。可是这些，我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然而在苍锦的眼里，我的沉默却成了无言的默认。
　　可是苍锦，我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星炼教的人，我是林洛，我是你的林洛啊。
　　“你这个贱人！”苍锦手里的剑猛地向我刺来，我没有躲。我笑着看见他把那把闪亮的剑刺进我的胸口。
　　其实，我是可以躲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一点点的魔力。
　　可是我没有。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在我的体内翻腾，我笑着，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骑士温暖的笑容以及苍锦温柔的手。
　　这，应该就是那场纠葛吧。
　　我终于明白了。
　　我看着苍锦，他眼中弥漫的风尘可以覆盖整个世界，就像我第一次在水边的竹林里看见他的时候一样。
　　苍锦的一剑下了很大的力气，那把剑完全刺穿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背后穿出，我可以感觉体内的血在沿着剑锋汩汩流下。
　　我依然笑着。可我笑的无力。我想，就微笑着走吧，苍锦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一定要对他笑。
　　我渐渐觉得气力不支，一种恐惧溢满了我的思想，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我知道，我将不得不离开我的苍锦了……
　　我向苍锦抬了抬胳膊，我希望他可以走近我一点，可以再牵牵我的手，就像我跟着他走天涯的时候一样。
　　可是我就要死了，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心里的难过如同头顶那些疾疾掠过的飞鸟，如同那些漫天飞舞的扬花，如同我和苍锦之间，那苍老干裂逐渐枯萎的爱情。
　　苍锦突然冲过来拉住倒下去的我，他把我抱在怀里。这个从来不知泪为何物的高手，突然哭了。虽然没有声音，但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轻微的颤抖，两颗滚烫的泪从他的眼眶里滚出，那泪竟是绿色的，绿的那么晶莹，那么剔透。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着抬起手掌抚在他的眉心，那团火焰似在熊熊燃烧。我难过得流泪。曾经多少次，我把手指触在他的眉心，进入他的梦境，看到古老家园里那冲天的火光。曾经多少次，我在那眉心那团烈焰上落下我冰冷的唇。曾经多少次，我笑着把手覆上他的眉间，让我的掌纹与那团火焰暧昧地纠缠。
　　可是现在，我只能最后一次用手触摸那团火焰了。因为苍锦，他亲手把剑刺进了我的身体——但我不恨他。
　　苍锦把我抱在怀里，我微笑着，用微弱的气息感受着他寒冰一样的爱。
　　一股温热的液体由胸腔直冲进嘴里，顺着嘴角流出。我嗅到了血液腥甜的味道。
　　苍锦看着我的脸，他额角那缕长发还是像以前一样垂下来，如蚕丝般柔顺而黑亮。他的披风在江南的风里飞扬，遮天闭日。我看到他的眼神从未有过的温柔。
　　苍锦的手有些颤抖，他抚着我的脸，说：林洛，你知道吗，你是我这一生，唯一深爱的女子。
　　然后他低下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了我。我将带血的手臂抬起，缠绕住他的脖子。
　　我知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苍锦的嘴唇并冷可是缠绵，他吻我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渐次衰竭。
　　我知道这肯定就是那场纠葛了，我躺在他怀里，看着他的侧脸，看着这个我曾伴着他浪迹天涯的男人，看着这个天下无双的剑客，看着这个唯一会练有绿色剑气的绝恨剑法的高手，看着看着，我的泪突然汹涌。
　　这就是我的爱情吗？我爱得轰轰烈烈却又恨得咬牙切齿的一辈子。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把头埋在他的胸膛。我想这是怪不得别人的，谁叫我爱他，谁叫我离不开他，这个美丽的纠葛，一路坎坷一路泥泞。我就是这样，沿着苍锦信誓旦旦的承诺，沿着我们沉甸甸，血淋淋的爱情，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
　　苍锦像往常一样，抚了抚我的头发，说：林洛，不要哭。
　　那只黑猫不知在何处叫了一声，我的胸口一阵剧痛，然后便重重地垂下了抚在苍锦眉间的血淋淋的手，重重地垂下了。
　　闭上眼睛之前，我看到苍锦低下头，把泪掉进了我的心里。
　　春天的江南，大片的竹林里，有扬花缓缓飘落，如同江南的风里飞扬的纸鸢。
　　一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