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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0碧海潮(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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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顿如烧红的铁针刺入冰水,昏暗室内霎时由内及外蔓延开无形的恐慌,用不着细想就让人凉意陡生。死一般的沉寂将所有人压垮。
足过了几息时间,众人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谁的名字。陆薇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个错愕的神情,她目光猛地聚焦,当面对上高象淬毒的眼神。
惊堂木一拍:“胡言乱语!”
可大理寺卿自己的怒喝也听来中气不足,在场之人的大脑皆一片空白,极力试图理解贺云朗话中的含义,越费解越觉得脊背发凉。
“贺云朗!”俞衡率先跳起来,“你最好想清楚你攀咬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大人们还不知道吗?”
贺云朗狂笑道:“你们不是想知道子夜歌倚靠着谁从江南来到燕都,靠谁的提点拿捏胡绪散布势力,又是靠谁的本事轻而易举地攀过塔内三百二十七镇器,成功开棺的吗?”
“那位殿下与今上有深仇大恨,手腕和计谋世人有目共睹,更兼前任天枢阁主,灵童祭塔一案正是由其督办……”他朗声大叫,“这再完美不过了!呈上去给陛下也挑不出什么错!大人们不满意吗?不合理吗!”
“住口!”寺正终于忍不住喝道,“景城王五年前就在燕川焚宫自尽,你推诿给一个死人,难道是想戏耍我们?!”
贺云朗轻蔑地瞥了瞥他:“凡夫俗子,你哪只眼睛看到他焚宫自尽了?”
“你!”
“咳咳。”剑拔弩张之间,高象突然轻咳了一下。
升堂几个时辰以来,他终于缓缓起身,向上行礼:“景城王惊才绝艳,少年掌权,且不论修为顶尖,更身负玄武骨,并非我能揣测——若说仍存于人世,也不是绝无可能。”
陆薇看向胖子圆润的背影,仿佛在沙场中瞟见一只从背后而来的箭簇,霎时瞳孔骤缩。
“逆贼。”高象颤巍巍转身,瞧向贺云朗,“你既说幕后黑手是景城王,可有证据?祭陵当日,他可有在双塔出现?”
贺云朗:“有。”
高象:“那此人现在何处?”
贺云朗不语,又鬼一样低笑起来,高象眼皮急剧颤抖了一下,余光瞟到陆薇铁甲的反光,竟然有了些厉色:“有大理寺和本阁在此,你有什么好怕的?此人现在何处——说啊,现在何处?!”
*
海鸥声声。
陆洄缓缓睁开眼皮,静静捱过眩晕和重影退散,五感渐渐回笼,先感觉到周身干燥温暖的被褥,衣料倒没熏什么香,空气里药味和柏木味混合,有点悠然。
天台宗不敢怠慢燕都来的祖宗们,这住处背山靠海,十分清净,重院深深,他醒来的这间屋子又在最里,海风吹不到。案上温水、巾帕一应俱全,梅瓶里还放着一截新枝,陆洄看见自己的衣装和发带被整整齐齐叠在案角,想起身才发现人不在。
他又等了一会,撑起身时手肘磕在案边,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门外立刻跑进来那小稽查使。
“先生醒了。”他在外头站久了,带进来一股冷气,“先生要找什么?”
陆洄的脸埋在披散的长发里,慢慢直起腰来:“你们执令呢?”
“出海了。”小稽查使看出他脸色不好,手不知道往哪放,猴似的站在原地,“执令说了,您今天除了在这休养,哪也不能去。”
嗯,还没打就招了。陆洄看了年轻人一眼,说:“海上局势控制住了吗?”
稽查使:“阵眼已毁,各司弟子和搜救船只已经归位了,执令说不劳先生费心。”
“……那傀儡的身份和往来可有查明?”
“执令说卷宗由几位录事去查,专人做专事。”
陆洄纳闷:“你就这么听他的?”
“稽查司法度如军纪,是公……镇国大长公主定下的规矩。”稽查司正义凛然好像在背词,“属下无有违逆。再者……”
他讪讪下来:“执令知道我年纪小,对我多有照顾。不管是修为还是气度,弟兄们都心悦诚服。”
陆洄垂下眼皮默了一会,两手一摊:“那我能干什么?”
“有没有新递上来的东西,还没过他手的。”他指点说,“这些他总没布置过吧?”
过了一会,陆洄靠在床头,开始研究从飞天镜誊回来的血阵符文,他思索得认真,断断续续地咳嗽着,突然听见门口的小稽查使生怕不够响似的叫道:“执令!”
陆洄脑子懵了一下,顺手把图纸掖在他早想好的地方,没成想萧璁的脚步炮仗点了似的快,没等全塞进枕头,人已经进来了。
陆洄用后腰把一角图纸抵住,坦然自若地看着来人。
萧璁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没多留恋,先重沏了一盅茶递来,接着在桌边坐下,就这么看起文书来了。
这个姿态和距离不远不近,从床上望去能瞧见紧实的腰背,旁的一点外露的感情也没有,沉静淡然得泰山压顶。
陆洄心不在焉地抿了茶水,还是想不出什么好话,于是半天只叫了声名字:“阿璁。”
萧璁没什么反应,只是从案牍里抬头回身。陆洄捻了捻食指,勉强说:“我不该瞒着你。”
他沉沉吸了口气,好像在心头的巨石敲出一个回响,接着哑口无言:“独自去砍飞天镜是我欠考虑,我……”
“这就是你心里想的?”
萧璁听到这里依旧面无表情,打断他之后怪异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从生啖皮肉转行勾魂索命:“你现在也可以不和我解释,师父叱咤风云惯了,本来就不需要和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决定。”
坏了,陆洄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人是真疯了,这还能笑出来。
“你不必解释,那愿意听我说吗?”萧璁问。
他缓缓步来在床头坐下,握住陆洄单薄修长的手:“你知道我看见剑光分海的那一刻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你终于打算告诉我真相了,告诉我这就是一场梦,是你哄骗我的镜花水月……”他的咬字又奇怪起来,像初通人语的妖兽。陆洄本能地有点惊悚,挣了下手没脱开。
“啧,我没……”
“那你以为怎样算是骗我?”萧璁轻声细语打断他,“从你那天晚上说突然要和我来东海我就觉得不对了,你不是会一时冲动的人——宗主和你说了什么?”
他自问自答:“是玄武骨撑不住,让你觉得来不及了……对吗?”
陆洄一愣,没料到这人洞察人心已经幽微到了这种地步,几乎真像天魔了——连他自己倏尔都没归纳出来这层心思。
他闷头思索了一会,引颈受戮般承认:“是。”
“我的确有仗着玄武骨的心思,仗着有它,总想去试试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也确乎自命不凡狂妄至极,但阿璁,若不去做……我何必靠它活着呢?”
这最后的话音已经轻柔到了极致,心思一层层剖开,不比凌迟好到哪去,到最后,陆洄明白地听见自己的手骨被攥得响了一声。
“我明白了。”萧璁说,“你以为自己的执念和我没关系,是吗?”
“哪怕是赴死,我的存在也不会让你踟蹰一秒,对不对?”
这些话不知道在这人脑中盘桓了多久,一下砸来好像把心肝吐出来一小块,萧璁凝视他的目光愈发狠厉,爱意恨意失望迷惘怨怼心疼,无数他看不懂的东西纠缠成一场风暴,铺天盖地地冲得人头脑发昏,慢慢地,萧璁牙关颤抖起来,嚼着血一般开口。
“好……你是大义凛然,舍生取义了,把骨头拆成两份,大的给你的天地,小的施舍给我,我是不是还得感恩戴德,高呼千岁?我还得搞清楚自己的地位身份,该瞎的时候五感尽失,该钝的时候愚不可及——”萧璁攥得他指骨生疼,泄愤似的从牙关吐字,“——当一条供你玩乐,受你庇护的哈巴狗就好了。而这狗现在竟然得了便宜还卖乖,敢和你死缠烂打,为这事狂吠一通……在你看来是不是太不识趣了啊,陆泊明?”
一大段话说完,萧璁继而气息急促,几乎失声,陆洄甚至以为他红着眼要哭出来,可那人却突然放开他的手,慢慢坐直身体,落寞得拒人千里之外。
“既然如此,什么稽查司,什么真相,什么大道都不要了也罢,我自找哑药喝了,再捅瞎眼睛扎聋耳朵毁了灵台,在你身后当一辈子傻奴,都比如今来得畅快。”
陆洄垂睫不语,感觉自己的心也空了一块,听他说每一个字都发抖。
不识文断字就不知人生八苦,不食髓知味就不懂爱恨嗔痴,是他把碧奴带入这条仿佛通达的大道,是他自不量力空口许诺,叫人泥足深陷,他自诩精明一辈子,唯有这件事出自“意乱情迷”,如今想收心也来不及……
是啊,说到底就是一个来不及——时运多舛,天不假年,而情之一字实为枷锁,既向它认栽,许多忧怖就随之而生:冥冥之中,他开始害怕自己等不到接老头出关,等不到回北天陪萧璁过完余生,心急火燎反倒伤人伤己。一团乱麻囫囵看去,不过是——
深恩负尽罢了。
这样想着,他胸中的一口气就要泄掉,而萧璁此时折而复返,又捉去了他的手。
那人指尖有茧,触感粗粝,陆洄慌张地一抬眼,感觉手腕滑来一样东西。那玩意在萧璁怀中捂了许久,质地坚硬,却带着炽热的体温,愣神的工夫,另一只手也被人捉走,不由分说如法炮制。
回神看去,是一对细细的碧玉镯子,形状雅致纤巧,圈口刚刚合适,在苍白的皮肤上愈显青翠幽深,竟然和面前人眼珠的颜色别无二致。
他一下就明白了这镯子是怎么来的,立刻要摘,萧璁却按住他的手,细致欣赏了片刻。
碧色的玉镯套在双腕之上,只挣扎了这几下就有泠泠玉声,好像这恶鬼的眼睛绑在他身上时时追随,宣告存在,陆洄不愿猜他拿什么和飞天镜换了这东西来,挣得手背青筋毕现。
“摘下来。”他命令。
“摘不下来了,”萧璁托起他的手腕去亲,又安抚似的用脸颊蹭了几下,“我把目光供给了飞天镜,除非我眼睛瞎了,心也盲了,不然永远也摘不下来,不管你去哪我都知道。再说——这不是师父你冲我讨要的吗?”
陆洄不用看,自己也知道镯子的大小刚好,戴上就再难褪,他面容紧绷如冰雪,牙关一咬,浑身灵力涌动,想毁掉这东西,可刚经反噬的灵脉实在难以为继,气息抖个不停。萧璁顺水推舟揉起他的穴位,把脱力的人靠在怀里:“你还没恢复好,别较劲了。”
陆洄气喘:“疯子。”
“当然是疯子。”
萧璁舍不得一样完美作品一样看着他的手腕,凑到他耳边恶狠狠道:“师父如此狡猾,不疯怎么缠着你不放?”
陆洄被他堵得没话,只有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停。混账终于有些满意,万般怜惜又万分虔诚地俯身来吻他颤抖的眼睫,亲吻顺着脸颊一点点蔓延向下,好像大野狼拱到人怀里撒娇认主。陆洄的脖颈向后仰去,喉结割开一道脆弱的弧度,默不作声地忍耐着,直到听见后腰的动静才想起来自己藏了什么,仓促去抓。
已经晚了,萧璁轻而易举地从他身后抽出图纸,浑身浓烈的侵略气息又盛了几分,疯劲依旧。
“连吴州发回的线报也拿来了?”他笑了一声,“我知道那小孩禁不住骗,却不知道师父的手段了得到这个程度……”
“等等,”陆洄眼中仍有雾气,闻言猛地拉住人。
“这不是从飞天镜誊回的符文?”
说罢他连声咳嗽起来,萧璁愣了一下,忙不迭给他拍背:“飞天镜誊回的图纸我早上已经看过了……”
“报——执令,剑门传回线报,也附阵法图一张。”
陆洄:“拿来我看。”
片刻后,他搁下手中最后一张图纸,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萧璁一侧肩膀揽着他,低头去看榻上铺开一片的阵法图。
图形大大小小,誊抄的笔墨也各异,但样式极为相似,只有细处走笔不同。
“青州东海郡,分野属角亢之间。纲纪不立、水气妄动。吴州属翼轸,财用倒置,器物役主,剑门属井鬼,地脉外泄,还有并州、南海……”
陆洄回握住萧璁的手,玉镯在他腕间叮地响了一声,而他的手指比玉石还要凉。
“上应天星,如棋落子。”他声音沙哑,“我们立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