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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089碧海潮(四) ...

  •   裸露礁石上,飞天镜倒映着天顶祸乱,却依旧有种诡异的静气,晶亮地反射它所看到的一切,陆洄提剑从天而降,眼眸比它还要缺失温度。
      极速的飞行中,他的鬓发被暴雨淋湿,水珠将睫毛打成一簇簇,面容白得可怕,海水与风雨的怒吼都充耳不闻。

      冷淡和锋利的杀意甚至也是没有情绪的,陆洄缓缓抬手,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露出青筋毕露的苍白手臂——
      剑尖直指飞天镜。

      “不要,不要!!”
      成百上千的小蜃妖被堵在两侧悬停的海水中,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这碾压式的屏障,纷纷拼命拍打坚固的水墙,群童嚎哭天翻地覆:“不要打飞天镜,不要打飞天镜!”
      陆洄仿佛终于听到了来自人间的哀声,眉心抽动了一下,面无表情缓缓侧目。

      “那是我们的飞天镜,我们族群守护了一千年的飞天镜……”光屁股小孩们呜呜哭作一片。
      “即便它骗了我们……”其中一个抽噎道。
      群童齐声崩溃:“哪怕是个骗子,也是我们的飞天镜,呜呜呜呜啊啊啊——”

      陆洄转头回来,目光再聚焦时,除了那块皎洁的玉台,别的都已模糊。他向飞天镜又迈上一步,剑尖嗡嗡作响,杀意满溢。

      不管这东西到底是物华天宝还是邪祟陷阱,沾了人欲就不可能永远与蜃妖一族作和和美美童话故事,倒不如说被人利用才是永恒的必然。
      他站定在飞天镜前,看清了其上和江南十二障如出一辙的血肉献祭法阵。

      没错,镇海楼对此处固然等同定海神针,可一朝坍塌,也不意味着会立刻爆发如此规模的天灾,只有一个解释——风暴和海啸都是阵法的结果,镇海楼倒塌是“解除压制”必要环节,而飞天镜……就是构成运作机制的阵眼。

      “叮——”
      毁去飞天镜本身当然容易,可这东西是天地造物,破镜必遭反噬。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高悬的佩剑已然蓄力到极致,随时要当心击碎镜面——
      陆洄的气息却突然乱了一下。他再度出手点穴,抬眼时眼珠黑得吓人,小蜃妖们有的已经哭背过气去了,哀嚎声随即被他扬手封在水墙内。

      “孩子,为什么非要忤逆天道呢?”
      有个东西突然叹了口气。
      说话的竟然是他踩在脚底下的石头,看形状像是妖王祖奶奶的化石。

      老太太的声音沧桑慈祥,不管是岁数还是智力都比孙子们高上不只一个层级:
      “人生天地,苦海自来。人们许愿时往往只想获得一个结果的表象,飞天镜是天道的镜子,它不能平白帮你变出想要的东西,只会将过程加诸你身,推你去见那个结果——人不欠它什么,它也无意玩弄世人。你何必强替他人担下因果?”

      哪来的千年老蚌精要教他怎么做事——陆洄不予理会,祖奶奶若有所思:“我看见了……难怪。”
      她又问:“就算你自负身有北极遗骸,觉得自己受得住,那爱你之人难道也情愿吗?”
      水墙中的小蜃妖们纷纷应和:“老祖宗说得对!老祖宗说得对!”

      “老妖。”陆洄漠然开口,“你的孝子贤孙们脑子没有枣核大,指望不上。我问你,最近什么人来往过飞天镜?”
      飞天镜在此片海域是有耳皆知的传说,海底蜃妖守护本体,而渔民只当这是个传说,故习俗直接向月下的海面祝祷……何人在此布阵不言而明。

      老妖王叹了口气,气音落到飞天镜上,倒映出数人跪拜的身影。
      这群天台宗的杂役弟子连避水符都操纵得磕磕绊绊,说话冒出成串气泡:“弟子在此供上仇人的性命作代价,许愿欺凌过我等之人统统死绝,再不用受此等修士欺侮蔑视……”

      阳光下,镇海楼的风铃声穿越百尺海水抵达耳畔,几人重重叩首,虔诚得近乎怨恨,随着最后的愿望说出,抬头时右眼已经碧色幽然。
      “许愿……天地换新!”

      这最后的“天地换新”声声撕裂字字成句,吓得小妖们纷纷躲进礁石,回溯到此为止。
      现实仍是风云翻涌,海浪裹挟无边怒意。陆洄微微抬眼,见到乌云下御剑的修士苍蝇似的无助乱窜,最次也狼狈如落汤鸡,海面上,惨叫和呼喝声甚至不比金子落地分量更重。

      “我的剑很快。”他轻声道。“他不会知道的。”
      下一秒,寒光锐意无匹,径直刺向飞天镜!

      蜃妖的惨呼声中,镜面赫然出现蛛网裂缝,一刹那布满玉盘,碎裂声比视觉后一步到达,在那之后,飞天镜才碎成千万片波光,只迟钝地停滞了一息,随后随风而散。
      裂隙中一片寂静。

      片刻后,陆洄的身子终于晃了晃,他低头用苍白的手背抹去唇上血,接着,水墙中的封印再也难以为继,数不清的小蜃妖已经忘记了哭嚎,呆呆望着飞天镜消失的方向。
      阵眼被毁,法阵失效。天边的乌云轻了,雨水也不再滂沱,一轮圆月从阴影后露面,众妖空白的注视下,浅水中倒映出皎洁月影,渐渐无比清晰,仿佛有实感——

      那是一轮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飞天镜。

      “还你们,”陆洄声音沙哑,“这狗屁的许愿机制该这样用才对劲。”
      海水开始向裂隙倒灌,他终于想收剑回身,手抖得却连剑鞘也对不准,没走出一步,突然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虚浮的脚步在妖王祖奶奶崎岖后背上一滑,陆洄继而双眼全花,再也控制不住躯体……
      一双臂膀此时在身后出现,稳稳接住了他向后仰倒的身形。

      怎么来的这么快?
      “陆泊明……”
      接住他的人指尖冰凉,竟然怕得发抖。
      “没事。”天旋地转间,陆洄勉强找到那两点闪烁的绿眼珠,一说话唇角就溢出一缕血,“一时不察,吃了药就好了。”

      萧璁没应付这些鬼扯,垂目死死盯着怀中人。他周身暴怒的灵力波动汹涌不止,一手揽着陆洄,一手去摸药匣,动作冷静迅速,神奇的是连头脑也无比清明,没有一点要发疯的迹象。
      “忍一忍。”他抹开陆洄的嘴唇。
      与此同时,蓬勃的灵力沿着掌心源源注入,刀割般冲开透支的灵脉,蛮横强势地流淌在四肢百骸,陆洄的身体随之不由自主地痉挛。

      萧璁低头一下下亲着他失焦的眉眼,直到颤抖稍稍平息,才恍若劫后余生。
      天彻底晴了,圆月皎洁,夜空如洗,陆洄感受到萧璁浑身僵硬的肌肉,想稍稍安抚他,对方却蓦地附身下来,鼻尖贴着鼻尖,吐露情话似的开口。

      “你就这样忍心骗我……”
      陆洄紧闭的眼皮一抖。

      “你许愿飞天镜碎后再生,以为只要复原得够快,我就猜不出你干了什么,是吗?”

      冷月照耀下,那张脸庞苍白如同倒影,湿透的乌黑长发贴在颊边,仿佛不经意就会消失在无边深海当中。萧璁与他额头相抵,碧眼珠中所有疯狂与恐惧再无掩饰,他死死盯着那双拒绝交流的眼睛,姿态无比亲昵,又恨不得把人拆吃入腹:“宗主渡了你多少修为?”
      陆洄不答。

      “他为什么要特地来给你渡修为?你以为仗着他老人家的补丁,仗着一截破破烂烂的玄武骨——我就不会心疼?”

      那双眼睛依旧紧闭。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惊肉跳,陆洄脑中万马奔腾,无措到了极致,只能逮一个最近的骂……这狗日的飞天镜,明儿该去村里把传说全改成鬼故事,谁敢拜就让他倒霉三天……

      喷在面上的鼻息愈发急促,萧璁似乎看穿了他在胡思乱想逃避现实,带些狠劲地咬了他颈侧一口,鼻音浓重:
      “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你把我当什么东西?……你的宠物,养在脚下的哈巴狗吗?我是不是永远也追不上你?只配留在你身后团团转?”

      “……”
      那每一句诘问的末尾强自平静,气息却已经带哭腔了,比小时候又哭又闹的还要命。陆洄肝都疼了,下意识想说不是,一时又绝想不出好话来,于是用舌根压了下喉头,胸腔内作乱的腥气立刻冲了上来,不用任何技巧就呛出鲜血,接着果然感觉到萧璁顿了一下。
      “咳咳咳……我……”

      血气冲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陆洄本来想趁他注意力转移说几句话,结果眼前一黑,就这样遂愿地晕了过去。

      海天之上,死里逃生的人们渐渐找回了力气,不管穿着哪家制服的,越来越多的修士御剑飞天,在海上搜寻,连渔船也出动了,那个小稽查使正急吼吼往这边赶来。
      海水即将倒灌至低谷,眼瞧着已经要漫过飞天镜,萧璁看了看满手的血迹,突然觉得海水是红色的。

      小蜃妖们一个摞一个爬过来,没先涌到镜边,反而围成一圈,担忧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陆洄。
      “我们真的又有一个飞天镜了吗?”
      “是。”萧璁面容平静,周身气质恍然间却与方才的碎镜人完全重合,令人不敢靠近,“但人的世界是需要解释的,接下来会不断有人下到海底,你们不可能把它藏起来。”

      “我可以帮你们保住飞天镜。”他眼珠幽绿地瞧向玉台,“但这东西要借我一用。”

      *

      “此言可有证据?”
      大理寺正堂之上,高象与陆薇携各司手下分列两席,空荡堂中,被捆仙索绑住的骸骨滑稽地立在地上,一丈之内无人近身。

      “有。”天枢阁典录俞衡起身,“其时赶到塔内的天枢阁弟子均可作为人证。”
      大理寺卿侧头:“记。”
      沙沙的笔墨声中,陆薇与高象均缄默沉静,眼神不看向任何人,升堂以来更是一句话也没说。

      “嫌犯贺云朗,甘州人士,乾平十五年入宫为乐师,二十一年勾结废后陈氏谋权未遂,后献计邪法蛊惑先帝,胆大包天以至私藏尸身入皇陵,文德七年在江南作乱,统领邪教祸乱朝纲……”
      大理寺卿话音急转:“……其上已为定论。贺云朗,邪教入京非你一人的手笔,本官听闻你至今不肯供出帮凶,如今公堂会审,若仍要负隅顽抗,可不只魂飞魄散这么简单了。”

      大盛创业至今,还没有过凡人主审修士作乱案件,贺云朗看过周围披甲的侍卫,哂道:“我还怕魂飞魄散吗?”
      “明大人!”俞衡又站起来。
      两侧的天枢阁弟子合力抬上一具棺木,其寒意森森是由符箓维持,人形封印在冰块当中,面容隐约可见。

      “大人,此为逆贼尸身。”俞衡回身扫过呆若木鸡的贺云朗,不卑不亢道:“天枢阁此前一直保存此物,贼子已无肉身,别无所惧,也固然是万死难辞。但若其检举有功,也不是不可还他一具下葬的皮囊。”
      “典录此言差矣!”周纪当即拍案而起,“此举与姑息退让何异?天枢阁的正统威严还要不要了?”
      俞衡斜眼睨他:“周将军莫不是要我说出你稽查司也曾三番五次向天枢阁索要尸身?此举又是何意?天枢阁一直严防死守,就是为免羊入虎口——”

      火药味愈浓,两方对骂已经脱离了绵里藏针的范畴,大理寺卿知道他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猛地拍下堂木:“诸位大人!”
      陆薇瞧了周纪一眼,后者遂喘着粗气撤了回去,她有意无意看向高象的方向,刚巧错过胖子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竟然比冰棺还冷。

      “咯咯咯……”
      接着,贺云朗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中笑了起来,堂下肃穆,这笑声毫无遮拦,忘乎所以,到最后连是哭是笑都分不清,声音像钝刀一样刮擦所有人的耳膜,带起一身白毛汗。
      大理寺卿又是一拍:“贺云朗!”

      “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贺云朗收住笑音,回魂似的从并不存在的胸腔里抽了口气,他的头颅扭向自己的尸身,空无一物的眼眶里闪过一抹怨毒的光。

      “你们就这么想知道吗,好,我说。那人就是……”
      “是谁?!”大理寺卿目光如炬,众臣屏住呼吸,落针可闻。

      “是十年前逼宫谋逆的乱臣贼子,五年前自焚身亡的恣睢奸佞……”
      贺云朗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每说一个字,血腥味就浓上一分:
      “……前任天枢阁主……景城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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