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终章的号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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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端坐在伊吹山里。
用“里”这个字或许有些让人费解，但这却是用于形容少年当前的状态所需的最准确的描述。
没有光因此也没有影，没有动因此也没有静。绝对的黑暗与无可辩驳的虚无。普通的人是无法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延续生命的，但少年却理所应当一般在这连呼吸也扼杀了的地底静静地盘坐着，仿佛他的存在意义就只是坐在这里，他的愿望就仅仅是能够坐在这里一般——
哦，不。请让我否定之前所述的一面之辞——少年的躯体的确是坐在这里，但他的愿望、他的精神、他的魂魄乃至于他除却形体的任何一切都疯了一般在这沉重而虚无的地方打着转，仿佛奢求着中心的某样无法触碰的东西一般，仿佛贪求着某个再也无法企及的东西一般——
在那无尽而疯狂的贪欲前方，宛如千万的头颅在淌血那样早已让恐惧这个词失去了意义的空间里，沉重的虚无的中心，那个“东西”仿佛历经了千年的苦难而重获新生一般，缓慢而又坚定地，睁开了“他”空洞的眼。
瞬间，某种巨大的存在撼动了少年的内里，也撼动了他那被静置了将近永恒那样长久的年月的身躯。少年在依旧沉重却褪去了一切虚无的地底毫无顾忌地裂开了紧闭的唇线，宛如走出沙漠的旅人一样伸长脖子，渴求着与水同等的那个黑暗而深邃的存在——
“恭候您多时了，酒天童子大人。”
京都。
这个曾经的平安京，此时此刻正再现着比四百年前那场大战更为激烈也更为可怖的战争。无论何处都充盈着的足以遮盖日光所带来的一切“阳”的像浆糊一般黏稠而可怕的妖气与“畏”吞噬了早已无法与妖怪们平分白天与黑夜的人们居住的城市。
如此浓密的畏之下是没有多少妖怪能够维持完全清醒的自我的——即使他们或许从未想过要去维持而维持也的确没有多少意义。但却又有这么一群妖怪，他们是百鬼中的异类，比起个人的欲望他们更执着于个人的坚持。他们可以面对可恨的敌人不动如山只因对方还未报上名号。
白藏主就是这么一只妖怪。与奴良组的冲突让他手下的众妖们死伤了大半，再加上他还变相地帮了早在四百年前就与羽衣狐结下了梁子的滑头鬼一把，出于猜疑而离开他手下的小妖数量也不少，因此本该作为最严密的防护网存在于此的鞍马山上空此刻却成了精密的渔网上被撕裂的一个大口。但是没能截住奴良组的防护网现在也失去了其存在的最重要的理由——毕竟，即使精打细算如羽衣狐亦或鏖地藏也不会认为现在这个时机还会有什么危险得能够破坏京都妖怪千年夙愿的东西混进来——唯一有这可能的东西已经进入了战争中心，而最惨烈的战斗想必也已经揭开了序幕，于是形同虚设的外层防护网就这么一直被放置着无人问津。
本该是如此的。
那实在是过于短暂而又过于难以忘怀的一瞬。即使空守着形同虚设的防卫网也仍旧不曾放松身上哪怕一块肌肉的白藏主在与滑头鬼之孙势均力敌的拼杀之后亲身体会了何为“压倒性的强大”。来人甚至没有隐藏自己的“畏”，只是如一道长虹般刹那间贯穿了盘踞在京都上空的妖怪们。
那是完全的静，还留有发声器官的妖怪们根本没有余暇为眼前这难以置信的光景吃惊；那是绝对的影，即使强悍如白藏主也无法看清那如流星般划过苍穹的畏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那是极致的阴，纯净得仿佛连这浑浊的京都也要一并洗成最明了的黑色一样独一无二的存在感。
白藏主机械地想要转过头去，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混进了京都的某样东西一定会为他立誓效忠的羽衣狐带来极大的麻烦——即使不是现在，也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而身为门将的自己必须将这一事态紧急向激战中心的干部们回报，可当他想要直起身来时，他终于发现了自己以及身边的一切如此安静的原因——他动不了。不光是他，身边扎堆的妖怪皆是如此。拥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的那名“侵入者”甚至不屑于用更多的时间来将他眼中的“喽啰”一一踩死。他剥夺了前进道路上一切可能造成自己障碍的生命的行动能力，只为了快一点、更快一点、再快一点，去完成他的“夙愿”，那与京都妖怪的夙愿等同甚至可能更凌驾于之上的纯粹的祈愿。
但这一切都轮不到白藏主来思考了。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思维也像沉入泥潭一般开始麻木了起来。完全陷入昏厥之前，他后知后觉的在早已掠过身边的那抹巨大的畏中找到了一丝微弱而又无法忽视的违和感，却在抓到那飘渺的蜘蛛丝之前，便被夺去了脑海中为了思考而活动着的一切。
此时，二条城不远处的树林里，为了避免被卷进其他的战斗中，从大乱斗的主战场里脱身出来，一路打来这里的首无与茨木童子正对峙着。
照常理来说，将后背交给毛娼妓并因此得以放开手干架的首无正是自江户时代以来的他所拥有的最强姿态，可毛娼妓现在并不在这里而他的周围也没有任何友军。虽说在这一点上对方也没捞到多大便宜，但对于在先前的交锋中几乎取得了完胜的茨木童子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情景。相对的，仿佛看出了对方这微弱的顾忌一般，茨木童子有些得意地扬起了他尚未被脸上残留的墓碑遮掩的一边嘴角，可依旧犀利并且失去了理性的瞳孔却消去了那哪怕一丝的笑意。“死虫子怎么降级成丧家犬了啊？！窜来窜去、窜来窜去！你就给我赶紧去渡三途川吧混账！！”
随着咆哮袭来的是缠绕着浓烈的畏的大剪刀。首无在精神高度集中所带来的恍惚状态下想起的是数百年前，那个什么武器都能用得出神入化的黑色破戒僧刚被鲤伴大人召进组里时的一场不算大却也绝不小的摩擦。二代目带出的最强奴良组从不平静，习惯了挑衅也习惯了“还礼”的组员们在那乱世中必须学会的便是保护自己以及同伴的一切手段。于是精通各种战斗方法的黑田坊就常常成了大家的试炼台，而鲤伴大人逼迫黑田坊只使用一种武器来对砍时的笑脸至今仍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奴良组员印象最深的回忆之一。
与剪刀这种不常见的武器对战仅只那一次。
可是——
黑弦发出临近断裂的可怕声响，但集络新妇与毛娼妓的特性于一体的武器可不会如此干脆就被切断。首无抖了抖手臂，硬是将对方用蛮力狠砸过来的剪刀尖弹入了脚边不远处的一块土堆中。
与剪刀这种不常见的武器对战只有数百年前的那一次，而记忆中自己在不停传授着诀窍的黑田坊面前依然输得不怎么好看，因此这或许会是一场于己十分不利的战斗——
如此直率的攻击落空了也不奇怪，正当茨木童子挥起右手想来个结实的第二击时，一股疾风夹杂着凉意刮过他的小臂，于是这名在脸上的墓碑被打破时便丧失了理性的妖怪顺从着自己的本能躲开了那阵尖锐的风——强行收回右手的功势并且尽力将自己的左手连带武器整个扯起，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他那本该紧紧依附在左手上的大钳被那莫名刮起的风一刀两断，化作数块无法再作为武器使用的铁块跌倒在地。
——但就在那仅仅一次的对战中，黑田坊使尽浑身解数教给了当时与他对打的所有人这种攻击范围宽广却又有着一定局限性的巨大武器的攻略法，如何躲避、如何还击，如何预测以及如何化解——用枪该如何应对，用刀该如何应对，用暗器该如何应对，用畏、又该如何应对。他客观得仿佛自己身边就一直有那么一位使钳的高手一般，仿佛这件藏在他袈裟下的武器已成了他的血肉一般，仿佛这样的对砍早已成了他的日常琐事一般。
茨木童子瞪大了右眼看着自己那脱离了武器却依旧被固定着无法动弹的左手，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遭到破坏的那只剪刀没入大地的瞬间——过于顺畅的运动轨迹让他根本没有产生任何防备心，但没入土堆的剪刀却仿佛触动了肉眼不可见的机关，这机关从周边不计其数的树木上弹射出了无数本不该存在于此的弦，这些不找好角度就几乎看不见的纤细的弦像蛛网一样立刻漫布在了他的周围，锁住了他之后的所有行动。也因此，他本为了补上一击而挥出的右手现在也被吊在了空中，暗暗使力也扯不下来——丢弃了理性却仍旧保有着知性的茨木童子如此判断着，却无法如自己判断的那样去相信着。
——这只死虫子，之前有这么强么？
“真感谢你没把我想得太强。”如同初次对话时一般低沉却又有着和那时不同的轻松， “弦本来就不是用来‘砍’的道具，而是用来绑的啊。”首无分向两旁的额发让茨木童子能够轻易看到他微笑的嘴角和莫名沉了下来的双眼。一反之前的追逐剧，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年轻妖怪像是翻着一条巨大的花绳一般轻轻地抖了抖手腕，于是那些温柔的凶器便在京都稀少的阳光下暗暗地闪烁着点点危险的荧光。
“我的武器本来就不止那一种，但至今为止一直都跟着当家的四处征战，每每连静下来好好布个陷阱的机会都逮不到，”低了一个八度的少年声线突然跟蛇的毒艳缠绕了起来，连一声轻轻的鼻息都像在冷笑对方自找的处境，“但你居然就那么乖乖地被我领到了这么个最棒的战场，还耐着性子跟我对峙了那么久——未免对自己的身手太自信了吧。”
茨木童子感觉自己好像流了几滴冷汗下来，因为那些若隐若现的弦竟然如理所当然般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这让他甚至有些好奇那些用来改变方向亦或加固的树木上是不是绑着更多，更多足以将这里的一切都埋进一片纯黑的丝线——然后他发现了，这些大量的细线虽说可以将他固定得动弹不得，但却无法就以这个最好的姿态来将他凌迟——可即使注意到这点或许也不会有多大用处吧，因为现在的他即使知道了这点也没找到能迅速突破这一困境的办法，而对方显然做好了下一步准备，比身上捆绑着的所有线都要粗上一大圈的与他交锋过多次的真正的凶器已在对方的手指和唇齿间摩拳擦掌——进退维谷，这次可不是开玩笑的了。
——是的，茨木童子现在很惊讶。千年以来无数妖怪单因他的名字便轻易选择臣服，因此他除却四百年前那场实质上也没打多久的战争以外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这让他极度地渴望着杀戮亦或鲜血。
——是的，茨木童子还记得自己最开始的目的。他热爱鲜血，他嗜好杀戮。但是一只不从属于任何组织的妖怪即便再怎么强大也终将会落得个被人类讨伐的下场。而就在他积攒的罪业快要达到人类们的忍受极限时，日后被他称为“父亲”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是的，茨木童子是被父亲救了。没有父亲以及父亲率领的百鬼的庇护，他根本不可能现在还活在这里。因此他选择了。当他回到伊吹山看到遍地妖怪的尸体以及“父亲”缺失了头部的僵直的躯干时，他望着君临涂满鲜血的伊吹山的那个人，在自己身后的狐妖的见证下，做出了抉择。
是的，茨木童子会与父亲一起，完成千百年间只属于他们的夙愿。
所以，茨木童子认为，他还不会死。
他还没有可以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理由。
但一切却都来不及了，在飞速逼近的黑弦下，茨木童子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开他那连存在与否都无法为我们所确认的最后一道抑制，因此为所有人所认知的便是——
茨木童子，这只恶名昭彰的大妖怪，会死。
——直到首无突然倒地为止。
红色的凶器上绷紧的力量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失去了主人的支撑与调节的黑弦带着恐怖的速度向着奇怪的方向弯曲，风压在茨木童子的脸上划开了一道象征着败北也象征了幸存的小伤口，却也只此而已。
“真是没劲呢~无聊呢~”从与首无不同的意义上显得危险的少年声线在如断线人偶一般倒下的首无身后响起。
即使直面这个少年，这偌大的京都里聚集的所有妖怪以及阴阳师里也不会有任何一人能喊出他的名号吧——少年留在这世间的印记便是如此之稀少。但对于茨木童子来说，这个少年却是他永远不会忘却的存在之一——这个与父亲以及自己曾经的容身之所深深关联着的少年，这个像宠物一般绝对臣服在父亲脚下的少年，这个唯一没有“背叛”父亲的少年——
少年看着还未从束缚中挣脱开来的茨木童子，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活该”的眼神，然后他挑起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啼笑皆非的看着自己曾经的上司，冷冷的说道：
“真是好久不见了呢，叛徒兼副首领的，茨木童子大人？”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 终章的号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