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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乡愁 ...

  •   夜露深重,悦来居内依旧亮着点灯火。

      铁龙刚外出回来,身上还腻着汗,肩头忽地被人撞了个趔趄。

      抬眼望去,原来是帮里和他关系还不错的赵三,正挤眉弄眼地冲他笑:“哎,铁龙哥回来了,正好来说说,海川姐最近是怎么回事啊?真收了个漂亮妹子啊?可以啊,够舒坦。”

      铁龙皱眉,甩开赵三要搭上来的手:“别瞎说,这你都敢编排,海川姐是那种人吗?”

      赵三撇撇嘴,不死心地凑近道:“谁知道呢,那你说说是不是真漂亮,好几天了都没见着人影。”

      铁龙正打算糊弄过去,话头未启,楼梯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金胜昔提着盏小灯,垂着眼,足间轻悄地点上木梯,看样子是要下楼。这些日子她换上了漕帮统一的粗布衣裳,但娇嫩的皮肤似乎还未适应这粗糙的料子,颈子被磨红了一片,因着暑热,往日披肩的乌发被利落地梳起,显得那一片红更为扎眼了。

      她缓步行至最后一级台阶,忽地抬眼,漆黑的瞳仁在微弱的灯火下泛着冷光,语气听不出情绪地道:“二位,是在说我吗?”

      两人俱是被她女鬼般的行径吓了一跳,大堂内霎时一静。

      金胜昔见吓到二人,心情稍微愉悦了点。她本没想过在大堂露面,既已得知漕帮进过京,就自然要避免更多人认出她身份的可能。

      她白日基本都龟缩在房内,今日若非夜深,又被心事压得辗转难眠,恐怕她也不会出来。

      本来还在调侃的那人瞪大了眼:“你就是被海川姐捡来的那个……”他忽然噤声,“唔!铁龙你捂我嘴干嘛!”

      铁龙松开手,瞪了眼他:“你闭嘴吧。”

      那人被三番五次堵嘴,不服气了:“都是一窝的老鼠,她江海川倒是装上清高的正人君子,还不让说了嘿!”

      “让一让。”金胜昔不耐地皱起眉,上前半步,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两人。

      赵三对上她那双眼睛,没由来地品出一点怒意,不自觉地侧身为她让开路。金胜昔轻飘飘地从中掠过,只留下一个背影。

      赵三很快又回神,自觉丢脸,不知怎的竟给一个路边捡到的乡野村妇唬住了。

      大堂里的油灯燃尽,悠悠灭了,仅剩的那一点火光尽褪,唯有金胜昔手里那盏小灯还亮着。

      她穿过悦来居的门扉,停在了门口,仰起头,视线吃力地穿过屋檐层层叠叠的遮挡,投向夜空。

      因着没有云雨,淮州的夜空不加掩饰到近乎纯净。月光将屋瓦照成一片粼粼黑海,这里没有红墙,没有繁文缛节,但却有比那更难翻越的东西。

      “……”

      静立片刻,金胜昔能感受到铁龙的视线黏在她的后背,似是在提防着她逃跑。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垂下视线,打算回房了。

      转头的间隙,一个黑影步履匆匆擦身而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抱歉。”对方嗓音很低,语气轻柔。

      金胜昔这才看清,那是个裹着兜帽的姑娘。未等她反应,对方便脚步不停地踏入悦来居。

      “没关……”金胜昔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一缕淡香随兜帽姑娘的擦身掠过她鼻前,金胜昔怔住,却死活想不起来曾在哪闻过。

      “江帮主在吗?有急事。”那人柔声问道,随即又向店内二人递去一物。

      店内蒙着黑,金胜昔看不真切,但那定然不会是简单玩意,因为赵三/反应极快地引人上了楼。

      金胜昔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楼上的。她鬼使神差地停在江海川的房门外,没有回房。

      隔着薄薄的门板,细碎的交谈声传来。金胜昔触了触鼻尖,心脏莫名地鼓动起来,像是预感有什么要发生。

      交谈没有持续太久,江海川推门而出,见金胜昔在廊下,略显讶异:“阿念?还没休息?”

      金胜昔微微颔首:“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有急事处理,”江海川苦笑,“得先走一步。”

      她伸手示意兜帽姑娘先行,颀长的身形挡得金胜昔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兜帽姑娘脚步微顿,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离去。

      江海川跟在她身后,也离开了。

      金胜昔没有错过那细微的一瞥,她刚对上,仿佛就迎面淋了满身瓢泼大雪,随即冻得要发抖。

      那双眼睛很熟悉,那种似曾相识之感,金胜昔看到的第一眼想起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雁行山。

      雁行山坐落于南边出入京城的关隘,是南下必经之路。每至秋分,山脚下总能望见成串南迁的雁群,因而得名。

      守息塔顶,年幼的金胜昔曾远眺过无数次,雁行山永远岿然屹立在视野的尽头,像没什么能动摇它一样。

      那时怀春赶不走她,后来就放弃赶她,多数时候都在她身旁兀自誊抄着经书。她大金胜昔两岁,却远比金胜昔要坐得住。

      金胜昔有时会倚在小窗旁偷偷瞧她,瞧她低垂的眼睫,瞧她专注的神情,瞧她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却无比温柔的面容,而后再将这些分门别类地牢牢刻进脑海。

      只是她远不如雁行山耐得住时间磨损。

      八年岁月流水一般淌走,那些有关怀春的细节也早随着时间长河滚滚向前,不由分说地被溺死其中了。无论她如何打捞,捞出的都是些被水洗净的一团模糊。

      除了偶有午夜梦回,她才能隔着梦境的朦胧,回忆起守息塔上的那个身影。

      怀春失踪后,她常会去看雁行山。因为没有通关文牒,她出不去京城,便会寻些建得高的酒楼,靠着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年年秋雁过行山,山色如故人未还。

      金胜昔早该认出来的。

      那是怀春的眼睛。

      那是怀春。

      “……”

      金胜昔不自觉迈出一步,又无措地收回,她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无论如何都喊不出那个名字,只得沉默地目送二人越走越远。

      近乡情怯。她先前还不觉,现在想来,只是因她还未见过现在的怀春。

      怀春还活着,看上去无病也无痛,她一定也看见自己了,可她还记得自己吗?

      她幼年时是如此无畏地擅闯守息塔顶,擅闯进怀春的生命,如今却像被那一眼抽去了左右的勇气,惴惴不安起来。

      “阿念姑娘,”身后赵三怪腔怪调道,像和这个名字还不太熟,“想什么呢?愣半天。”

      金胜昔被他唤回了神,却也懒得看他,转身默默推开自己屋门,一个眼神也没留下,只留他一人在外急得跳脚。

      屋内,凌霜还没睡。她躺在床上,双腿都被抹了伤药,包扎后固定起来,不便于下地行走,不然她是决计不会让金胜昔一人出房的。

      “殿下……”她唤了一声,似乎看出了金胜昔情绪不对。

      “睡吧,很晚了。”金胜昔说。她缩回自己的小床里。

      *

      第二日清晨,江海川天蒙蒙亮时才赶回悦来居,漕帮内部传信,说是又搜刮了一批物资回来,江海川草草分配了下去,正打算歇息片刻,就听门外又有响动。

      “进。”江海川头也不抬道。

      她本以为会是漕帮传信的弟兄,没想到门开后露出了金胜昔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

      金胜昔端着漆木食盒站在门口,不知是不是苦粗布衣裳已久,她今日换回了自备的衣裳,素白的中衣,腰间松松系了条靛蓝的汗巾,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海川姐……”她轻声道,“我来给您送早饭。”

      江海川心中一惊,她忙起身,上前接过食盒,把人带进了屋内。“殿下不必如此,帮里弟兄不知您的身份,平日若是指使您干活,直接拒绝就好。”

      金胜昔笑道:“客栈里闷着也无聊,无妨。”

      “殿下吃了吗?”江海川问,“要不要一起吃点?”她掀开食盒,食盒分了两层,里面装了白粥和两个雪白的大馒头,正蒸腾着热气。

      金胜昔摆手拒了。她这两日吃的不多,皮肉之苦尚可忍耐,但口腹之欲确是实在难以迁就。几日下来,她原本还略带婴儿肥的两颊都活脱脱饿瘦了一圈。

      “昨晚夜半加急来报……可是哪里又出事了吗?”金胜昔像是随口提及般不经意道。

      “并非。”江海川吹温了粥水,“不过也没什么可向您隐瞒的。昨夜来的那位,便是前几日提及过的守息塔的那位,大宋的神女殿下。”

      金胜昔轻嗯了声。

      江海川轻叹了声:“不怕您见笑,是在下手底下两个行事莽撞,守城门时误把神女殿下手下两位侍女绑走了,神女殿下见丢了人,一路寻到了在下这边。”

      “……”金胜昔一时语塞。“你们不考虑培训一下……”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手下的专业性吗?”

      “哈哈,殿下真幽默。”江海川笑道。

      谁跟你幽默,金胜昔心想。

      “对了,在下今早忙昏了头,现在才想起有件事要与您说。”江海川忙放下汤匙,“昨夜在下带人与神女殿下赶往地牢,把误抓的二人放了出来,二人却指认说曾在地牢中看见过您,神女殿下当场便指名要见您。”

      “您……打算去吗?”她迟疑地问。

      怀春的侍女若是从京城一路带出来的,确实有可能认得她的脸。金胜昔皱起眉,她突然品出不对来。

      她肯定是要去见怀春的。但她突然意识到江海川把某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

      什么叫误把神女殿下的侍女绑走了?

      如果怀春的侍女是一路跟着她,从京城到淮州整整八年,那江海川手下误绑她们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怀春能直奔江海川的居所,说明她对漕帮了解起码不浅。

      而守息塔位于广陵城外,二者交集理应甚少。怀春的两名侍女好端端的,为何会跑来广陵城门口?又为何会稀里糊涂地被江海川的人关进地牢?

      就算真事出有因,她进地牢的那晚也已是几日之前的事了,怀春又为何会等上这么长时间才来找人?

      只能说明先前她派人去做的事就耗时不短,怀春兴许也拿不准两人是否遇害。

      此事定然有蹊跷。而这点蹊跷,就是江海川不希望她发现的东西。

      金胜昔一直觉得她一边急于将自己送走,一边又派人盯梢自己的行为很奇怪。

      一个匪帮的帮主,难道还会忧心为公主出逃担责吗?江海川真把她当三岁小儿糊弄。

      怀春一定知道什么,她需要与她见一面。

      金胜昔开口:“我要见她,你知道的,我要找的人就是她。”

      “殿下……”江海川犹豫地咬住话头。

      金胜昔忽地笑了,像是想开了:“难道江帮主是怕我跑了,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本公主魅力这么大,区区几天便将江帮主迷得晕头转向,连放人走都舍不得。”

      “当然不是!在下不敢冒犯。”江海川表情惶恐。“只是神女殿下平日多在外走动,您跟着她,恐怕实在不安全。”

      “我说了,我的性命无需你来为我负责。”金胜昔语气很凉,“我不会久留淮州,也不想理会江帮主你正瞒着我在私底下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来淮州只是为了寻人,见完人,我便会离开。”

      风平浪静的水面被她尖锐的话语挑开,底下的暗流涌动露了一个角。

      江海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开口:“殿下今日先好生休息,明日卯时,在下亲自送您前往守息塔。”

      “辛苦江帮主了。”金胜昔道。“我希望把凌霜留在您这,她如今还不适合跟着我到处跑。”

      她不想把人逼急了,套项圈的狗勒太紧了也是要咬人的,凌霜就是她留给江海川的那一点余地。

      “是。在下会安排好的。”江海川应道。

      金胜昔的视线掠过江海川吃了一半就没再动过的早餐,粥水上不知何时结了层薄薄的米油。

      她温柔地问:“帮主还吃吗?不吃我可以帮忙收走。”

      江海川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许久才回道:“无需麻烦,在下自己来即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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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最新章节已补满三千字,本来想着两星期之内把bug修完,结果发现比想象中难修。目前修了几章,感觉两个星期修不完,决定还是先接着写完再修。 月中考完试就恢复更新=w= 感谢包容!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