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上海旧事）》森夕子

80、山长水阔知何处【八十】

　　今天是来上海的第一天，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种别样的熟悉感。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吧。母亲是中国人，又是出身书香世家，关于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已经全然不陌生。但是母亲总是偷偷地教我这些，还说不能让父亲知道。我不明白，但也总是照着母亲的意思去做。来之前，母亲送我这本日记，说要我将在中国的所见，所闻，所感都要用汉字记录下来，好让她知道。

　　我和妹妹上的是旧式的学堂，先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名字也很好玩，叫做木然，我很喜欢他。每次他晃着脑袋念书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笑他。妹妹从来不喜欢这里，无论我怎样哄她开心，她总想要回去。可我愿意留下来，为了母亲，因为她曾说过，她非常怀念自己的家乡。

　　妹妹是学堂里唯一的女生，但她的个性从来不吃亏。我只比她大四岁，她的母亲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她的性格却像极了父亲。今天有一个男孩子取笑她，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把那个男孩子摁倒在地。男孩子告饶，她也不依不饶。我拉开她，她却说了一句：“懦弱的东亚病夫。”我告诉她，不要歧视任何人，这天地间的任何一个生命都是难能可贵的。她觑着眼看我，一吸鼻子，不再理我。

　　白天上学堂，夜里还要去虹口武馆训练，我和妹妹戏言，我们过得是魔鬼一样的日子。武馆里年长的叔叔，从来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每次训练下来，个个都是鼻青脸肿。我还是喜欢看着木然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可妹妹却喜欢空手道，我总觉得，我们俩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母亲来信了，是偷偷寄来的，若是父亲知道定是不依的。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样惧怕父亲？父亲是一个严肃的军人，说一不二，他让我们来中国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单纯。母亲在信里说，让我偷偷地给他寄些我在中国的照片回去，她告诉我，她的老家在杭州，一个有着美丽传说的地方。母亲没说是什么传说，我决定亲自去搞清楚。

　　我偷偷地跑去了杭州，看到了母亲信上的西湖。我想起了木然先生教我的那首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断桥上流传着许仙和白娘子的动人爱情故事，讲的是一条白蛇和一个于她有救命之恩的牧童之间惊天动地的爱情。可我不喜欢法海，总之，不喜欢那些毁坏美好东西的人。

　　因为偷跑出去，武馆的先生罚我三天不许吃饭。我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的上学，训练，后来实在支撑不下去，昏了过去。妹妹留着她的饭菜偷偷给我吃，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竟然笑了。后来我才觉得，妹妹的心有一处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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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可也是我升任陆军少佐的日子。我不喜欢做将军，还不如随着木然先生念书。可是木然先生，在我们结束学习之后，就再也不知去向了。妹妹说，他被杀了，就是训练我们的那个大尉干的。我莫名的开始痛恨那个大尉，因为我现在是少佐，所以我可以任意处置他，所以，我以其他的理由惩罚他去炊事房烧菜。我利用权力，去惩罚那些毁坏美好东西的人。

　　妹妹被迫去百乐门做舞女，我看得出她很不快乐。可是今天，她回来后，脸上难得地挂着笑容，她还告诉我，她认识一个男人，让她一见倾心。我有些担心，但也很高兴，因为妹妹终于可以笑了。

　　妹妹的幸福没有持续多久，她因为其他的任务离开了百乐门。从此之后，她再没笑过，变得为人处事越发刁钻狠辣。稍有令她不顺心的，不是杀就是斩。母亲，你能告诉我怎样去安慰她吗？

　　溪月似乎能够体会那种被人扼住喉咙，没有自由，没有幸福的感觉，她隐隐的有些可怜三井美子。她抬起头望住她的男人，云绍铮，他皱了眉头，仔细地看着那本日记，神情一半忧郁，一半明快。她突然收起那份怜悯，云绍铮此时此刻是她的丈夫，他不再爱那个人了。
　　那样明快鲜亮的一个一人，就那样闯入我的视线里，让我突然难以移步。可是，她的手在另一个人的臂弯里，笑得那样甜美，像是怀念故乡的母亲露出的微笑。她的名字叫做梅溪月，人如其名。她似乎不太会跳舞，可是一个人的舞跳得如何，要看领舞的那个人的心思，青花瓷的旗袍漂浮在舞池里，让我难掩激动心情。我甚至忘记了去给寿星贺喜，小岛在我身边提了又提，我才移开目光将礼物赠与寿星礼物。可是一转眼，我找不到那个靓丽的身影。我情不自禁地追了出去，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哀怨又彷徨的姑娘。
　　我与她搭话，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似乎对于我们的民族非常反感。我突然后悔告诉她了。她说有事要离开，我却知道那只是托词，小岛她们甚至粗鲁地架起了她的胳膊。我讨厌那些毁坏美好东西的人，一如他们。尽管我再表现的彬彬有礼，她总是那样抵触地看着我们，像是，像是踩了什么脏东西。直到那个叫做四少的男人出现，她的眼神像是露湿的夜里明亮的月光，看着他们的一颦一笑，我承认我受挫了……

　　我没有想到，第二次见面，竟然是在百乐门。她是当晚的百乐门新星明月，那一袭白色长裙，宛如月光下的白色孔雀，清雅脱俗。令我庆幸的是，她这次没有拒绝我的邀请。母亲，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吗？我突然好想天天看到她。

　　她来了，带着他。俊男美女，是那样般配的一对璧人。她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洋装，素脸朝天，又一个不一样的溪月，溪月呵，你让我如何能放弃你。美子出来的时候，那个四少似乎有些心情激动，他似乎认识美子。可我并不觉得奇怪，妹妹在百乐门做舞女的时候，又有谁不认得她呢。可是，他也是经常流连那种场合的人么？如果是，那么他不配。

　　我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保护她，她身上的光芒，越来越吸引我，让我不由自主。那个悲惨的夜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到底，去哪里了呢？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着她；她的一颦一笑，魂牵梦绕。我动用了一切力量去寻找她，一无所获。我甚至悄悄地跟踪那个四少，知道他也在找她，而且同样一无所获。

　　属下人告诉我，百乐门的明月回来了。我不知道信息是否可靠，但还是早早地守在了包厢里，看着那个将自己比作卡门的女子，我莫名的感到心痛。明月归来，看今朝风华绝代，她怎么可以如此糟蹋自己？可是她真的变了。她肯对我笑了，虽然我知道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至少她会愿意陪在我身边，无论是以何种理由。小岛提醒我多次，叫我远离她，她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单纯的明月了，可是我舍不得。

　　暗杀行动名单里，竟然有溪月的名字，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可是，权力有时候真是一个好东西，只要名单在我手上，就没人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我一直坚信着：一块看到日月同辉的恋人，都会一生相守。相爱是人世间最幸运的事情，如果我拥有，就一定会珍惜，可是她不给我，不给我刺日和暗月一样的爱恋。

　　今天我去找她了，想告诉她一个天大的秘密。美子她告诉我，我是中国人，我和她之间是不是近了些呢？我轻松地翻上了墙头，远远地看着她。她正在织一件驼色的围巾，笨手笨脚的样子，让人想不起那个精明勇敢的女人。母亲告诉过我：上帝扔给你悲剧的剧本---乐观，就是你把它演成了喜剧；顽强，就是你把它演成了励志剧；勇气，则是你把它扔回给上帝。溪月，就是那个将剧本扔回给上帝的人，所以，没人猜得透她的一生。
　　我情不自禁强吻了她，尽管贪恋她唇齿间的芬芳，但是自己的行为有多可耻，心里很清楚。她拔了我的配枪，眼角飙出了泪，我很心疼。如果以后再不能相见，那么干脆，她就杀了我吧。为什么，我们之间非要如此仇视？可是溪月，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你，因为我爱你，就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什么江山，什么宏图，统统与我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