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上海旧事）》森夕子

74、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七十四】

　　“昔年，你又混说了。”金爷开口数落金昔年，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看着溪月，满眼疼惜，“我出国的时候，溪月才两岁，怎么会记得，就是溪风也不过六岁。”
　　是啊，偶尔也只是听父母提起过有一个叔叔，十几年的光景，再见时有些“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觉。溪月只是望着眼前“故人”，却没有一丝亲人相见的感觉，她客客气气地对着他笑，一如当初他做她的恩客。
　　“溪月，快喊叔叔！”溪风撺掇着，此时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忘却了玲珑离他而去的事实。她身体僵着，目光有些呆滞，一句话儿也不说。
　　“溪风，算了，”金爷对他摆摆手，“你当初不也是不肯认我吗？要给溪月时间，不是吗？”

　　溪月浑浑噩噩的走出了那个小公馆，虽有丰盛的晚宴，却还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她还是接受不了金爷的真实身份，自己以往在百乐门的表现，他岂不是都看在眼里，席间他虽然一句话也不说，溪月总觉的像是被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细想想自己还卖笑于自己亲叔叔面前，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金昔年看着溪月哆哆嗦嗦，以为她冷，就脱了自己的上衣披在她身上。溪月刚要拒绝，却发现金昔年手按在她柔弱的肩膀上，让她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他。
　　“你不舒服吗？”他歪着脑袋问他，仍然是那么桀骜，桃花眼眯了起来。
　　他不知道溪月怀孕的事情，即便是溪风，也不曾告诉。她摇摇头，对他笑笑：“金昔年是你的本名吗？还是你另有其他的名字？”
　　“金昔年是我真实的名字，金爷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幽幽地说出自己的身世，似乎他只是一个局外人，“那年我随着一队人偷渡到欧洲，没有正式身份，每日担惊受怕，饿了，就吃餐厅里倒出来的剩菜剩饭，还要随时提防被人抓住遣回来。我是在和另一个乞丐抢食一颗完好的苹果的时候遇到金爷的，哦，那个时候，他还是梅观尘……”
　　遇到那样完好的苹果，实在不常见。金昔年一直没舍得吃，偷偷地藏起来，到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再吃。谁知他刚把苹果从口袋里，就被一个年长的乞丐盯上，乞丐奔过来，不仅抢走苹果，还把他撞倒在地。手肘装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在干燥冰冷的天气里，更加生疼，可是他顾不上检查伤处，又奔过去，从乞丐手里抢回已经被印上一口牙印的苹果，藏在身后，瞪着眼睛看着那个恶狠狠的乞丐。那个时候，欧洲人瞧不上中国人，即便是外国乞丐也比中国的流浪儿身份高贵，不用说，他就挨了一顿胖揍。他抱着苹果不撒手，被打的遍体鳞伤，也不吭一声儿。
　　梅观尘刚从一家法国西餐店走出来，身旁走着年轻漂亮的妻子和花好年华的女儿。梅观尘远远地注视着这场内战，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像是十年前的自己，被自己最亲的大哥教训，然后自己离家出走。
　　“住手！”梅观尘忍不住说，身旁的妻子愣愣地看着眼前场景，瞬间便也明白了，并不制止丈夫的所作所为。梅观尘走向前去，在乞丐面前立住，凛冽的目光射到乞丐脸上，那乞丐一个哆嗦，竟弃了苹果，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他们的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他俯身问他。
　　金昔年怯怯的捡起地上的苹果，斜着眼觑他，不答话。
　　“你不用害怕，我也是中国人。”梅观尘呵呵的笑了起来，金昔年不由自主的跟着嘿嘿傻笑。“跟我走吧，傻小子。”梅观尘温和的笑容，竟让金昔年记起了童年时候，关于父亲仅存于记忆中的笑容。
　　自此之后，梅观尘认了金昔年做干儿子，常伴左右，饮食起居不异于梅溪影，甚至学校上的都是和溪影一样的贵族学校，金昔年也一直将溪影当做亲生妹妹一样对待，两人互敬互爱，形影不离。

　　“那如今溪影在哪里？”溪月很庆幸，自己还有一个堂妹，心里莫名的升起几丝温暖。
　　金昔年却沉默着低下头，溪月刚刚温暖的心，也渐渐冰凉。不知道多了多久，金昔年抬起头，眼里噙着泪：“她和母亲在乱战中失踪了，自此再没音讯，也没有人发现她们的尸体。”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溪月脱口而出，只在心底里默默祈祷，好人终有好报。她也不想再去追究，梅观尘是以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远走异国过年，他和父亲之间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再联络，她只希望，战争别再想从她身边抢走任何一个亲人。
　　金昔年看着她眼角的泪，竟不由自主将她揽入怀里，她猛地脱开身子，敌意地盯住他：“我要先走了，绍铮还在家里等我，我不想他担心。”说完转身即走。
　　他不甘地对着她的背影，冷冷的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也不想去追究，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入黑夜里。他紧紧的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走入晓风园，才作罢地摇摇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