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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鱼之心 ...

  •   “你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呢?”

      新认识的小伙伴蹲在岸边,皱着眉好奇地看着我的头顶,那里因为帽子被海风吹跑,此时正露出一对顶端带着深色簇毛的黑色猫耳朵。

      “你没有妈妈,只有一群整天在船上大喊大叫、浑身酒气的海贼‘哥哥’,还有一个……听说比山还高的‘老爹’。” 带着白色斑点帽的男孩掰着手指数着,“甚至,你还长着一对人的客观生理结构基础上绝对不可能长出来的猫耳朵。”

      “很奇怪啊。”他摆了摆手。

      【你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呢?】

      【很奇怪啊。】

      那天晚上,伴随着气温骤降,看着冰冷的被窝,我实在没有缩进去的勇气,抱着马尔科前几天生日的时候送我的那只玩具熊,赤着脚闯进了他的房间里。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夜灯,映出床上那个高大的轮廓。马尔科似乎已经睡了,呼吸悠长平稳。

      “喂,马尔科,别装了。”我抱着小熊,蹲在床边,凑到他面前冲着他,露出了一个坏笑。

      他叹了口气,把我拉近被窝里。

      “都快入冬了,说了多少次不要赤脚乱跑,会生病的,笨蛋。”

      我缩在他的怀里,把冰冷的脚揣在他温暖的腹部,理直气壮地说,“就算生病了,反正你会治好我,笨蛋马尔科。”

      他没接话,只是更紧地收拢了手臂,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发顶。

      我以为他睡着了,便不安分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腹肌。

      “喂,马尔科!”

      没有回应,只有逐渐变得均匀深长的呼吸。

      “别睡了马尔科,快起来陪我聊天嘛!” 我晃了晃他的胳膊。

      回应我的,是一声故意拖长了、显得格外沉静的、淡淡的鼾声。

      我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叹了口气,惆怅的说。

      “马尔科……” 我的声音闷闷的,“我为什么和你们不一样呢?”

      环抱着我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原本平稳的“鼾声”停了。

      几秒的沉默后,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睡意似乎消散了不少,“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看,” 我把头更深地窝进他怀里,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安全感和答案,“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有生他们的爸爸妈妈,我没有,我只有哥哥们,还有老爹。别人都没有这样的耳朵,只有我有。”

      我听着他有规律的心脏声。

      “马尔科,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奇怪。”

      空气安静了片刻。然后,那只环着我的手臂,缓缓上移,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了我的后脑勺,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道,将我更紧、更密实地按向他坚实的胸膛。

      “你不奇怪,米蕾。”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只是……不一样。但‘不一样’,怎么会是‘奇怪’呢?”

      “我可以变成鸟,乔兹可以变成钻石,那谬尔是鱼人,猫蝮蛇和犬岚也都是毛皮族,”

      “这个世界上本来每一个人就都是‘不一样’的。”

      “只是有的人的‘不一样’是外表上的,有的人的‘不一样’藏在心里罢了。”

      “那……” 我抱住他的脖子,像小时候无数次撒娇那样,用额头去蹭他下颌新冒出来的、有些扎人的胡茬,“那我是从哪里来的呢?马尔科?”

      “我的……生我的家人呢?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马尔科,我全部……都想知道。”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对自己,几乎什么都不了解。他们说我很奇怪,我……我连从哪里反驳都不知道。”

      沉默,在温暖的被窝和相依的体温中蔓延。

      我听见他在我的头顶叹气。

      “本来是打算等你再长大一点,更懂事一点的时候,再告诉你的。”

      他摸摸我的头,手掌粗糙而温暖,落在我发顶时,像一片被海浪磨平棱角的礁石。

      “我是在一艘船上捡到你的”他的亲了亲我小小的额头,“那个时候我在任务中受了伤,能力也使用过度,在破碎的木板上泡着海水漂了三天。没有淡水,没有药物。”

      “第四天凌晨,海面静得可怕,连浪花互相拍打的声音都吞没了。我以为……大概就到这里了吧。”

      “就在我准备松手沉入海底时,突然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你缩在一艘几乎只能坐下一个人的小船上,从黎明的天际线上飘过来,一直哭一直哭。可奇怪的是,那声音一响,无声的世界突然就又变得有声了。”

      “我爬到那艘载着你的船上,你陪着我熬过了第四天,救援终于来了。”

      “所以我们给你起名叫米蕾儿(Mireille),意思是奇迹。”

      他说,“米蕾(Mirry),你是我的小奇迹。”

      “也是我们白胡子海贼团的奇迹。”

      然后,在很多个日月轮转、潮起潮落之后,在一个本应象征着圆满、却冰冷得刺骨的满月之夜。

      奇迹,戛然而止。

      在扭曲的、梦幻的月光下,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尖锐如镰的骨爪刺破皮肤,幽蓝的电弧在指缝间噼啪作响。这双怪物般的手,正稳稳地、精准地没入伙伴的胸膛,指爪收拢的触感清晰地传来肌肉与组织的撕裂,以及那颗蓬勃跳动之物在掌心里最后的震颤。

      我抬起眼,透过眼前散落下来的、不知何时已变得雪白刺目的发丝,看见马尔科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慵懒与包容的脸上,露出复杂、震荡、愤怒的表情,而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一张脸——一张溅满温热鲜血、扭曲得近乎妖魔、因极端情绪而狰狞可怖的脸。

      这张脸……是我的脸吗?

      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刺来。那些曾盛满笑意、揶揄、宠溺的注视冻结、龟裂,蜕变成毫不掩饰的憎恨、厌弃,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我仿佛跪在一座无形却无比恢弘的殿堂中央,殿堂最高处是老爹如山岳般的身影沉默地矗立,阴影覆盖下来,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我的脊梁上,里面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在这寂静的凝视里,我感到自己正急速地缩小、坍缩,变得无比渺小、卑微。殿堂开始扭曲、蠕动,构成它的不再是砖石,而是粘稠污秽的黑色物质,像有生命的触须,从地板、从墙壁、从天花板上滋生出来,缠绕上我的四肢、脖颈,越收越紧,要将我拖入无光的深渊。

      我拼命挣扎,指甲在虚无中抓挠,终于挣脱出一只手——

      “别丢下我。”

      “求求你……马尔科……”

      他背对我的身躯在无法抑制地颤抖,那颤抖细微却剧烈,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渴求着最后的希望,

      “再等等……”过了很久,久到我的手指快要冻僵脱落,他才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我紧扣的手指。

      “再等等……”

      【再等等】

      等什么?等水落石出拨云见日?等破镜重圆重归于好?还是等悬于我头顶的审判之剑最终落下?等我视为全部的家人耗尽最后的耐心,放下以前的那些过往和优待,把“白胡子团的奇迹”这个标签和我这幅可怕的躯壳丢弃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岛?

      我等了一天、一周、一个月、半年、一年。

      潮汐来了又去,星辰明灭轮转。

      我坐在同一块礁石上,眺望着永远空无一物的海平线。

      我终于明白,我等的,是一艘永远不会再为我返航的船。

      “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在无趣的故事里,伸出手放进日复一日出现的、金发的旅行商人的手,然后转念间,那只手把我狠狠抵在船舱底层的货舱里,边上和我一样作为商品的斯芬克斯们发出怒号。

      “塞伦……?” 我努力从撞击的眩晕中找回呼吸,挤出声音,“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 他蹲下身,那张脸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放大,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却将整张脸拉扯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丑陋的亢奋表情。他温柔的抚摸上我的耳朵,眼神却冰冷如打量货物的估价师。

      “人,怎么会和‘畜生’做朋友呢?” 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么珍贵的‘货物’,只是当朋友……多可惜啊。”

      那张俊美又扭曲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晃动、分裂,最终重叠成了许多张不同的面孔。

      “笑一个。”年迈的国王用镶嵌着硕大宝石的靴尖,挑起我被迫匍匐在地的下巴,强迫我抬起脸,“这么珍贵的‘小宠物’,老是苦着一张脸……多可惜啊。”

      “笑一个,“他挥手展示着堆满宫殿长廊的奇珍异宝、广袤疆域的沙盘、以及毕恭毕敬的无数臣仆,“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就可以赏赐你任何你想要的。”

      任何……我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

      我想起那只布料柔软、填充得有些歪斜、被年幼的我抱得绒毛磨损、后来又被马尔科笨拙地缝补过多次的旧玩具小熊。它安静地坐在莫比迪克号我那张小床的床头,沐浴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带着咸味的海上阳光。

      于是,我在这异国君主镶满宝石的靴尖前,缓缓扯动脸颊肌肉,展露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足够柔顺、楚楚可怜的笑容。

      “我想要一只小熊。”

      第二天,我得到了一只金子做的熊。

      坚硬、璀璨、昂贵。

      它被放在由最柔软的丝绸铺就的床榻上。

      我将这只沉甸甸的、闪烁着昂贵光芒的小熊搂进怀里,触感却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凉。

      “喂,猫耳朵的小孩。”

      我的邻居,一只蓝色的人鱼在那个夜晚,从边缘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花纹的巨大石制水缸之中跃出,水撒了我一脸。

      她化出一双腿,站到我的面前蹲下来。

      “凌晨的钟声响起,国王的生日就会到来,没有人会注意我们。”

      她侧着脑袋,一头如瀑布般柔顺的蓝色卷发,如同灵动的海藻一般垂在她的身侧。

      “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跑。”

      她用那双海蓝色,和海一样美丽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抱着金色小熊的我。明明是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内,但她的眼睛却有着月色一般柔和的光芒。她掰开我抱着小熊的手,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我的额头。

      “和我一起回人鱼岛吧。”

      像是马尔科给我讲的睡前童话故事一样,蓝色的人鱼拉着我的手,打开了所有地下室所有的锁,我们手拉着手赤脚奔跑在王国宏伟而冰冷的巨石城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头顶是狭窄的一线夜空,吝啬的月光流淌在她随风飞扬的海色长发上,漾开一片片流动的、银蓝色的光晕。

      我们一起奔向大海。

      【去海上。】

      身着锃亮铠甲的士兵如同从地底钻出的蚁群,高举着枪炮包围了即将触及沙滩的我们

      【去海上。】

      跟在我们身后、形态各异的“藏品”们,一个接一个在惨叫声中倒在血泊里,染红了黄色的沙滩。

      【去海上。】

      为首的士官长面目狰狞,沉重的军靴狠狠踩在人鱼纤弱的背脊上,将她刚刚支起的上半身再次碾进离海水仅几步之遥的潮湿沙地里。砂砾混着血,粘在她痛苦扭曲的美丽脸庞上。

      【去海上。】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那只靴子,翻身跃起。突然,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精准地贯穿了她单薄的心脏,鲜血在她的心口处绽放成花。

      【去海上。】

      昏暗的月光下,爆炸带来的火光染红她杂着雪的海色长发。我看见她那张美丽的、柔顺的脸此刻被极致的愤怒、不甘、怨恨与决绝撕扯、重塑,如同风暴中沸腾的海面。

      她转过头,用她那海蓝色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那双手,用力地把我推向大海。

      【去海上】

      鲜血从她的心口汩汩涌出,迅速漫过幽蓝的鱼尾,她的身影垂倒在夜色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可那微弱的声音还未成形,便已彻底消融在海风与未散的枪声里。

      我看见她的口型。

      她在说。

      【去海上。】

      我转过身去,不敢再回头,只好吞下自己的眼泪,奔向唯一没有被包围住的墨色大海。

      枪炮擦过我的脸颊,剑刃划过我的衣角。

      突然“砰”地一声——

      是远处的高城里开始放烟花了。

      红的、金的、紫的、蓝的……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色彩,留下缭绕的痕迹。

      零点已经到来,哥亚王国全年最热闹的国王的生日庆典已经开始,欢庆的人民在夜晚的大街上快乐的歌舞,哪怕是离城市这么远的海边,依然依稀能听见人们欢庆地欢呼。

      我背对那盛大而虚假的光明,潜入深深的、无尽的海里。

      欢庆的人们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城外的海湾边,一条人鱼在枪炮与火光里,失去了她的生命。

      那条来自深海的鱼,再也未能游回那片咫尺之遥的大海。

      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头顶,灌入耳鼻,带来沉重的压力和刺骨的冰冷。我在无尽的、黑暗的深海里下沉,窒息感扼住喉咙,视野被浑浊与黑暗吞噬。我徒劳地伸出手,向上方那点微弱的光亮抓去,指尖却只触碰到更浓重的虚无与寒冷……

      我喘息着,窒息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我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动,微凉的海风穿过我不知何时打开的房间的窗户吹散了我额角的冷汗。

      可惜她没来得及告诉我她的名字,且直到最后也没来得及。

      我突然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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