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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陆通被那怪人提在手中,黑暗中不辨东西,全不知到了甚么所在,只觉那人纵高跃低,奔行如飞,一时登上山冈,一时又穿入了一片树林。他内力绵长,奔走了一个多时辰,竟是毫不见疲意。可怜陆通在寒风中几乎结成了冰块,到得后来,连肚里骂人都骂不动了,只盼这路快点到头。

      直走到夜半,才在一处林间停了下来。陆通在一团黑魆魆中勉强辨认出几间房舍,心内大慰:“僵尸鬼果然还是住在房子里,不是洞窠。”突然间身子急速下堕,扑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下。陆通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叫道:“僵……你手脚恁重,把小爷摔碎了,赔得起么!”那人道:“人怎么摔得碎?”陆通道:“我都冻成了冰棍,自然摔得碎。”翻身爬起,只觉得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不免心中又乱骂了一阵“瘟生的僵尸鬼,短棺材的刮三”。

      那人道:“等天亮了再赶路,你要睡,便睡一会儿罢。”陆通道:“你不睡么?”那人摇了摇头。陆通心道:“僵尸鬼怕我逃走,要看着我。哼,你看得了我一夜,总不能夜夜不睡觉。”当下老实不客气推开房门,一步踏了进去。

      房里漆黑一片,陆通向怀里一摸,自己的荷包早被那人摘去,火折子还在,连打了几下却不著,旋即醒悟:“先时在河里,浸得湿透了。”回身向那人一伸手,道:“借我个火折子。”

      那人道:“没有。”陆通道:“那你屋里有蜡烛,先点上再说。”那人道:“没有蜡烛。”

      陆通没好气道:“你住在这里,怎会没蜡烛?”那人道:“我看得见东西,不必点蜡烛。”陆通睁大了眼睛,环视房内,却是黑洞洞地甚么也瞧不见,心道:“僵尸鬼怕是修炼成精了。”道:“那你领我到床上去,我看不见。”

      说了这句话,便觉那人伸过手来,拉起了他手,向里走去。那只手冷冰冰地,却是柔软异常。陆通心道:“这人的武功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居然手上一个茧子都没有。”走了几步,忽然踢到一物,似是床腿,当即伸手摸索,触手处却是块光秃秃的石板,并无被褥。他犹不死心,张大了两臂摸去,那床上空空荡荡,竟是连枕头都无一个。

      陆通道:“被子呢?”那人道:“没有被子。”陆通忍无可忍,叫道:“连被子都没有,你这是甚么鬼地方!我不睡这里,你还我的银子来,我找客栈住去!” 那人不答,黑暗中听不到半点声息,也不知道他还在是不在。陆通困累交加,叫骂了一阵,实在撑持不住,向那石板上一倒,合起眼来。

      这一晚睡梦之中寒意彻骨,也不知冻醒了几次,身上更被石板硌得到处生痛,迷迷糊糊中只想:“小爷的几千两银子,换了这么个地方睡觉,黑店也没有这样开的!”

      这般半睡半醒、昏昏默默,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觉得周遭亮了起来。陆通翻了个身,正要再睡,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粥饭香气。又过了片刻,肚中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陆通睡意顿消,翻身坐起,见所在之处乃是一间木板搭就的小屋。窗边一张方桌上摆了一大碗米粥,热气腾腾。桌旁坐着个白衣少年,听见声响,便转过头来。两下里一照面,陆通不觉愣住。这少年大不过十六七岁,雪白的脸庞上一双剪水秋瞳,神光离合,秀美难言。陆通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清雅秀丽的少年,一时间心中茫然,又好生奇怪:“这少年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却见那少年向这边摆了摆手,示意他过去吃饭。陆通走至桌边,见桌上只放了一双碗筷,那少年面前乃是一杯清水,脱口问道:“你怎么不吃?”

      那少年淡淡地道:“我只在午时用饭。”他一开口,陆通吓了天大的一跳,这声音赫然便是前夜那黑衣人,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道:“你……你……”望着那少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道:“你甚么?快吃过了饭,马上赶路。”声音峭厉,颇见威严。陆通道:“你怎么模样全变了?”心道:“僵尸鬼当真会甚么法术,连相貌都会变化,厉害,厉害!”

      那少年道:“要走官道去江宁府,总不能戴人皮面具。”

      陆通听到“人皮面具”四个字,登时省悟过来,心中暗骂自己头壳进水:“我就知道,活人哪里能长成这个模样?”跟手想起了梅娘来:“怪道那小娘对着他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我还道是饥不择食,观音土也吃得下去,原来是见过了他本来面目,看相他小白脸啦!嗯,梅娘说他陪她进京求医,大白天行路,自然也不会戴着那吓死人的面具。这两个男女,年轻火壮,一路上不晓得做出了甚么花样没有?肯定是做过了,那小娘才死心塌地,魏国公的令牌也肯偷了给他。”他心中转着诸般念头,一面走近,在桌边坐下。

      喝了一口粥,忍不住又抬起头来向那少年看了一眼,但见他睫毛浓长,嘴角弯翘,看来只说不尽的可怜可爱,哪里又有半分可怕之处?心想:“这小子装神弄鬼,吓唬人的本事倒是不错。唐胖子那些人对他怕得要命,不知道看到他这副形象,还怕不怕得起来?”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咯”地一声,笑出声来。

      那少年道:“你笑甚么?”陆通笑道:“小兄弟……”那少年截断他道:“你混叫甚么?我是你爷爷!”陆通笑道:“小巴拉子,也不怕闪了舌头!你想做人爷爷,再等五十年罢。”他前夜见那黑衣人武功奇高,形容可怖,便不敢逞强,给打得狠了,也只敢在肚里詈骂几句。此时对着面前这俊俏少年,自然而然地敬畏全无,说话也随意起来。

      那少年道:“谁同你开玩笑?你再嘴里不干不净,我拔了你舌头。”语意森然。陆通心道:“好小子,我要不是看着你在我面前,单听这个声音,还真给你唬住了。”笑道:“我今年二十一了,咱们两个到底谁更大些?”其实他连二十岁也还差了几个月未满,只不过既要在年纪上压人一头,自然是四舍五入,足尺加一。

      那少年道:“自然是我大。我年初便满一百一十九岁,你叫我一声爷爷,还是便宜了你。”陆通啼笑皆非,道:“当真是吹牛皮不要本钱,你这模样,说十九岁都没人信,还一百十九岁!”

      那少年道:“今年是乙寅年。我是一甲子前丙卯年生人,到今年可不是一百一十九岁?”陆通正要回口,突然想起:“这小子看模样比我还小得多,怎么功力却这般深湛?”

      想到此节,凛然一惊,心道:“不对,不对!杨继武说,定州退兵的事情是在五年多前,那时他才十一二岁,怎会有这等能耐?且以他那时年纪,身量还未长成,就算戴了面具,也该认得出是个小孩儿啊。”

      那少年见他神色变化,略知其意,道:“我这相貌是不会变老的。便再过上一二百年,也是这个模样。”陆通笑道:“不会变老,那不成了妖精了么?”嘴里强硬,心中却不自禁地打鼓,想道:“难道这小鬼真有一百来岁,不是在吹牛?池彦之见到他,也是在四五年前,那时候便说他武功是‘深不可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武功就算从娘胎里练起,也决不能高到这般地步。”

      那少年沉下脸来,冷冷地道:“我门里法术奇奥,岂是你这等凡人俗子所能管窥臆测得的?我没工夫跟你闲话,你不吃饭,就给我出门上路去。”陆通见他眼中精光湛然,气度慑人,便不接口,心道:“管他是甚么鬼怪,天大地大,吃饱了肚皮是第一大。”当即将一碗粥喝得底朝天。

      两人走出门去,陆通见前方一棵大树下拴着匹枣红色的大马,皮色鲜亮水滑,身高腿长,骨肉停匀,当即喝了声彩:“好漂亮的马儿!”心道:“人有两个,马只一匹。这人刻薄小气,定是叫我走路。”谁知那少年却道:“你骑了上去。”

      陆通大出意料,道:“你是主人我是客,不必这般客气罢?”

      那少年拧起眉头,道:“谁跟你客气了?你内力差劲得要命,一天走不了一百里路,耽误了我行程。你骑马便是,我走路尽跟得上。”陆通讪讪地道:“那你也骑马好了。咱们两个都算不得胖,合乘一匹也不要紧。”那少年不打话,忽地伸手揪住陆通衣领,手一扬,便将他抛上了马背,跟着在马臀上轻拍一记,那马纵开四蹄,疾跑起来。

      陆通手忙脚乱,一脚踏入了垂蹬,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叫道:“你有话好好说,怎么动不动就拿人当沙包,扔来扔去?”心道:“这小鬼个子也不比我高,为甚么一伸手就能抓着我脖领子拎起来?当真是岂有此理。”

      那枣红马神骏异常,跑得既快且稳,陆通见两旁树木飞也似地向后退去,登时起了个恶作念头,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受催,更是跑得四蹄如离地腾起一般。陆通哈哈大笑,道:“乖乖的好马,快跑啊快跑!”肚里接着道:“累死这小鬼!”

      一气跑出了二三十里地,转头一看,却见那少年跟在马后数尺,不离不弃,显是行有余力。陆通大是佩服:“这小鬼果然内力了得。”正要再催马前行,那少年忽地几步赶到了马头,伸手抓住马颈鬃毛,一跃上了鞍桥。陆通一怔之间,见前方迎面来了一队车马,恍然大悟,心道:“一个人追着匹马满世界跑,果然是新鲜奇闻。小鬼不是笨蛋,也晓得要避人眼目。”

      那车马队伍一时停在视野里不去,那少年便不下马,坐在陆通身前,两人合骑。陆通见他奔行半日,既不气喘,面上也不见潮红。太阳光映照两颊,肌肤白得仿佛透明一般,心中不禁啧啧赞叹:“这小鬼的脸蛋儿嫩是嫩得来,‘一卡一包水’。他若去‘蜂窠’挂灯笼,只怕排队的人要站出一条街,弄玉坊、香桃阁的人都好喝西北风去了。”又走了一程,忍不住便道:“喂,你叫甚么名字?”

      一语未了,面上砰地一声,已吃了那少年一拳。那少年冷冷地道:“甚么喂啊喂的,连‘前辈’都不会叫一声么?”这一拳并未使上内力,分量却十足不轻,陆通一边脸上登时肿起坟高,痛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心下勃然大怒:“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小赤佬,动不动便打人,真当老子是沙包么!”忍着气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少年道:“你只叫我前辈便是,要知道我姓名作甚么?”陆通心中答道:“扎小草人时好往上写。”口里道:“得与前辈千里同行,也算有缘。知道了名姓,往后也好铭记在心。”

      那少年沉默一刻,道:“我没有姓,名字叫做‘非业’。”陆通愕然道:“那是甚么意思?”

      那少年道:“非由前世之业因,不得其定命而夭死者,曰非业死。非业者,所谓横死是也。”陆通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道:“这是他娘的甚么鬼名字?取个名字叫‘横死’,你怎么不干脆叫做‘暴毙’?碰着你,算我触霉头触到南天门。”

      跟着又想:“为甚么唐胖子、池彦之他们碰到这个小鬼,便有数不尽的好处,拿银子的拿银子,学武功的学武功,升官发财,报仇雪恨?偏我昨天见了他,就先破财,再遭罪,浑身上下都添了伤?”越想越是不忿。

      非业忽道:“你哼哼唧唧地嘀咕甚么?”陆通大声道:“前辈,你对旁人倒好,二十五万两的银子抬手就送了出去。我却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跟我这般过不去?”

      非业道:“我也没特意跟你过不去。谁教你这人不老实,说话十句倒有七八句靠不住?”陆通道:“你道杨继武他们老实么?他们在背后算计,要灭了你,你还做梦呢!”

      非业道:“我自然知道他们在背后计议的事情。凭他们这点力量,能做甚么?”陆通心道:“是了,他昨晚也在,却不知躲在哪里?”道:“那你怎不去跟他们算账,却在这里跟我蘑菇?”非业道:“我先要去找你家里问话。”

      陆通怒道:“你又没给过我好处,凭甚么我要听你吩咐,带你去我家里?你不是爱同人作交易么,咱们也来作笔交易,你先给我拿二十五万两银子来,再把你的上乘武功,教我两套。”

      非业道:“你会去寻死么?”

      陆通听了这句不可理喻的话,气极反笑,道:“小爷我活得兴兴头头的,做什么要寻死?”非业道:“既然不想死,就免谈交易。”说了这句话,纵身下了马,自行向前走去。

      陆通心道:“他甚么意思?我得先去寻死,才好同他作交易?这是个甚么道理?嗯,他同杨继武他们定约,都是在人家要自寻短见的时候,才忽然冒了出来。”眼见非业在前疾行,身法轻灵飘忽,宛若御风而行一般,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一阵迷惘之意:“这家伙说他是鬼,大多时候又挺像人的;说他是人罢,哪里又来这许多神神道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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