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冯默默

142、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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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结束后，几人又在老家住了几天。陈桑榆开始很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因为真的很冷，不像楼房里有地暖，穿着薄睡衣都不觉得冷，洗漱也不用出去，随手一拧就有热水。在这里，洗手都要去院子里，用力拉水泵上的细绳泵出水，洗得还要快，不然一会儿就不出水了，还要重新泵。洗澡更加麻烦，这几天，陈桑榆都是晚上用湿毛巾随便擦一擦。

　　后来林意安去村里的超市买了一个大桶，装满水，拎到屋子里，与热水壶放在一起，这样就能不出房间洗漱了。

　　“你着不着急回去啊？”有天晨起陈桑榆洗完脸，问坐在床边的林意安。

　　“不急，我跟事务所请了假，可以多陪你一段时间。”

　　通过几天的朝夕相处，王云慧非常认可林意安，虽然之前总有顾虑，但是见他对女儿的态度，明明是非常喜欢的，她从来没有跟林意安谈过，或许是因她没有资格，她只是把陈英贵生前留下的一封信给了他。

　　这件事陈桑榆不知道，那封信放在林意安的大衣口袋里，直到出殡后，他才拆开了信封。

　　王云慧在台阶上晒太阳，农村的冬天只有太阳下是暖和的，陈桑榆拿着个烧饼，坐到她身旁，“妈，婶婶说你没吃早饭。”

　　“今天没什么胃口。”自从陈英贵死后，王云慧就像被什么剥夺了精气神一样，人一下老了很多岁，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还没有完全老去，伴儿已经不在了，这是做多少心理建设，都会伤心的事情。

　　“都快半个月了，你们想走就走吧，我在这儿多陪陪你爸。”

　　“没事，意安他不急着回去。”

　　王云慧看着女儿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你们年轻人哪住得惯这样的老房子？你们不像我们，从小住楼房，我们呢，其实这才是我们的家，我们小时候都是在这里长大的，结婚后搬到了县里，再后来搬到了市里，看着像是一天比一天好，其实我们心里都留恋这块故土。以前你爸在的时候，我和你爸总是说，等我们老了，你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们就回老家，在院子里养点小鸡小鹅，种点菜，没事的时候呢，就摘点菜开车给你送去。”

　　王云慧抬起头，露出泪痕斑斑的一张脸。

　　陈桑榆看着她，眼底也有泪，“妈，以后你跟我去北市生活吧。”

　　王云慧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们年轻人都不喜欢跟老人一起住，我自己在峰市也挺好的，还能跟朋友、街坊邻里聊聊天，到了北市除了你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要是哪天你们有了孩子，需要我看孩子，我再去。”

　　“妈！”

　　王云慧笑了笑，“怎么还不好意思了？上回不是还拿了户口本要去跟人家结婚吗？”

　　“我那时候是太冲动了。”

　　“那不是冲动，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对你好，这样就够了。”王云慧看着女儿的发璇，“他对你很好，人也踏实，我能看出来。回北市之后，你们就商量个时间结婚吧，我都同意。”

　　陈桑榆闷闷的说：“我爸爸才刚走了。”

　　“你爸爸不在乎这个，要是能，他多想看你穿上婚纱嫁人再走。”

　　陈桑榆抬起胳膊蹭掉脸上的泪水。

　　*

　　王云慧一再催促二人离开，但陈桑榆还是在这里多待了两天。临行前那天，陈桑榆和林意安提议出去转转，陈桑榆离开的早，对这里没有很深的印象，林意安却仍然都记得。

　　他们两个开车去了县里，只有不到半小时的车程，天气晴得很好，很有种冰消雪融的感觉，伴着凉意的风徐徐吹来，特别适合在街头遛弯约会。陈桑榆隔着车窗往外看，问林意安：“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林意安：“饿了？”

　　“也不是，就是想吃点东西，最好是零食之类的。”

　　林意安想了想，把车停在一个公园附近，“我们走走？”

　　“好。”

　　林意安带着她，也不知道怎么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再出来就是一条不算很宽阔的小街，路两边摆满了小摊，全是好吃的，有关东煮，奶茶，寿司，章鱼小丸子、烤面筋......锅一掀开，热气和香味扑面而来。

　　陈桑榆惊喜的看着林意安，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恢复食欲。

　　他们买了好多，陈桑榆依然眼大肚子小，什么都想吃，什么都吃不了几口，都是尝尝，就丢给林意安，林意安跟在她身后，不一会儿手上都满了。

　　“味道做得真不错，比北市的夜市美食街还好吃，奶茶都比别处的好喝。”

　　“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做得都不错。”

　　“啊？这里是学校附近吗？可是街上为什么一个学生都没有？”

　　“还没到放学时间。”

　　他们走得很慢，一转弯，果然看到一所小学，校门紧闭着，但是能望见半开放式的篮球场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在上体育课。

　　陈桑榆站在栏杆前问林意安：“你小时候是在这里上的学吗？”

　　林意安点头，“很多年前村校合并，附近村里和县上的学生很大部分都在这里上学。”

　　“那是不是我要是没有转学，大概率也是在这里上学？”

　　“应该是。”

　　“那我们是不是就会早点认识了？”

　　林意安想了想，“你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

　　陈桑榆失望的收回目光。

　　林意安又说：“不过也不一定，中学也在这附近，我肯定会去后面的小吃街吃饭，说不定我们会在那里遇到，即使不在那里，别的地方一定也会。”

　　陈桑榆这才笑起来，“那我们又可以早几年在一起了。”

　　如果那年没有发生那件事，一切都会不一样，林意安也不会中考失利去了偏远的高中，他那么与众不同，她一定第一眼就会喜欢上他，然后他们会在一起，她会认真学习，最终在大学相遇，然后顺理成章的毕业，结婚，说不定现在孩子都有了。

　　但世上没有如果，路途艰辛，只要结局是好的，就够了。

　　县城地方并不大，午后的阳光也很暖，他们吃了很多东西，一点都不饿，就这么慢悠悠的走着，走过一个公园，路过一个商场，陈桑榆从林意安口中得知，这个城市十几年的变化，高楼拔地而起，住宅区比从前多了很多个，市府广场立起新的雕塑。

　　走到一处公园的时候，林意安停下来驻足了很久。

　　“怎么了？”陈桑榆走出老大一截，发觉身边的人并未跟上，于是回头喊道。

　　“没什么。”林意安跟上来，跟她并肩前行，望着公园里的人工湖说，“这就是我父母从前工作的地方。”

　　陈桑榆讶然望过去，这是林意安父母从前工作的地方，那么也是以前发生过爆炸的化工厂，“是这里？你没有记错？这里是闹市啊！”

　　“从前不是，这个城市这些年向北发展了，开发了很多新的土地项目，从前的厂子统一搬迁到了化工园区。”

　　陈桑榆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无言走了一会儿，陈桑榆终于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其实我都知道了，当年我爸爸是化工厂的副总，他私自调了参数，才导致爆炸的发生。”

　　她抬起头，望着林意安，眼中一片赤诚，“你那天说我不欠任何人，但是我还是想替我爸爸跟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他那样失去了他的父母。对不起，他那样艰难的少年时期。对不起，他后来的七年苦恋。对不起，他被迫改变的人生。

　　林意安也看着她，公园里有梅花，有松柏常青，但是他的目光只能落在她的身上，“如果你跟我说对不起，那我永远只会回答你，跟你没有关系。也对你说对不起，跟我一起的这几年一定很辛苦。”

　　陈桑榆红了眼眶，她的辛苦对比他的确不足一提，她张开双臂，林意安将她拥入怀中，他们在阳光下拥抱，接吻，一如当年那段美好的大学时光。

　　林意安透过她细碎的发丝，望着后面的公园美景。敞旧的时光分开两旁，中间是断壁残骸上一个绝望悲伤的男孩，隔着滔天烈火，他与男孩一眼万年，那男孩手握支离片瓦，痛苦落泪，哀嚎大哭。

　　他在那晚失去双亲，却在今天拥抱将与之度过余生的爱人。

　　他怀里还放着陈英贵写给他的信，字数不多，写于生命最后的时光。

　　“孩子，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仍希望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见过你，确切的说，是在很久很久前就见过你。是那晚事故现场，我站在人群里，看到小小的你，在尚未灭火的废墟之上撕心裂肺，后来有很多年我没有见过你，因为我入狱，后续赔偿、向遇难者家属致歉这些事都由妻子代劳。后来再见到你，是在金市的医院，虽然很多年未见，你长大了，我仍然一眼确信那就是你。

　　你那时并无任何意外的表现，所以我猜想你早已知道桑榆是我的女儿。我非常感激你，在知道他是我女儿的前提，仍冒生命危险去救她。

　　再后来，你与桑榆分手，我知道是我这个父亲的罪过，桑榆虽嘴上不说，但她心中非常痛苦，但好在，你又回来找她，并且机缘巧合救下了我。

　　我确信你是个非常良善的人，因你从未对桑榆说起过当年的事情，否则以桑榆的性格，必然会费尽一切心思去找你，补偿你。我虽自知对不住你，但仍不愿自己的女儿替我偿还昔日罪过。

　　这些年我一直心有愧疚，不能与你多说，因为我的痛苦与你相比不值一提。我无脸诉说。

　　我自知已无多少时间，但最后还有一个心愿，我想把女儿交给你，我心知你恨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只希望你与桑榆相守一生，安稳度日。”

　　林意安握着陈桑榆的手走进公园，在湖边坐下。

　　微风拂过湖面，掀起粼粼波光，一如那个清晨燃过天际的朝霞，他在废墟上哭到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最终昏厥过去被人抬走，但往后的十几年他都被困在那片废墟里，从未走出过。

　　他想起戴着氧气管，虚弱的靠在床头，费力写下这封信的陈英贵，也想起隔着烟尘与烟火，那个面露哀戚的副总经理。

　　午后的阳光破云而出，这个冬日彻底过去，林意安与陈桑榆并肩离开。

　　回望一眼，山影移晃。爆炸过后人间炼狱般的千平废墟，成为今日美景怡人的绿地公园。

　　当年那个在废墟之上画地为牢的男孩，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