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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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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检当天,在作妇科检查的时候,就被医生唤住:“啊,这里似有个东西。”
一霎那,我自头皮到脚跟,突然就凉透了,耳朵嗡嗡作响。
“似个什么?”我听见自己问。
“还不确定,约时间做个确切的检查。”医生毫无表情地说。
我颤巍巍地拿着体检纸去约时间,同事们都似有耳闻,拿同情的眼光看我。我十分机械地离开医院。不想回父母家,无力强颜欢笑,也不想回自己家,一个人,有点害怕。
我跑到家附近的小饭馆里。老板娘看见我,笑着打招呼:“大忙人,好久不见。”
我笑一下,“可有酒卖?”
“有日本的清酒,今天有兴致喝酒吗?我给你配点下酒菜。”老板娘招呼。
我靠窗户坐下,人已经略为冷静下来,往最坏里打算,就是癌症了,最坏里打算,就是快死了。我垂下头去。真是快,人生也就是一具肉身的使用年限。喝酒喝酒,我自斟自饮起来。
先想到的是父母,最为可怜,白发送黑发,老了如何度日。
接着其他的前尘往事,统统回忆起来,张三李四,连小学隔壁班的那个小男生的名字都记起来了。大家应该各有烦恼吧,有烦恼也是好的,至少不会死。单身也好,老姑娘也好,被亲戚八卦地关心也不错,至少还活着。同死亡相比,什么烦恼都微不足道了。
工作至今,那么多年,没有放过一个象样的假期。什么事情都没有工作大,如果下个月去世,我竟然工作到辞世的前一个月,真是可怜的女人。
我有点醉了,拿手支撑住头,脸转向窗外。天还未黑透,我竟喝醉了。
有人坐在我对面:“咦,你又哭了。”
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连忙擦了擦。来人眼熟,我就笑了下。
“记得吗?我们在飞机上见过。不,不仅在飞机上见过。”他把纸巾递给我,这个动作提醒了我。
“你好。”我说,“上次感谢你。”我舌头有点大了。真要命,每次见他,总是眼泪汪汪。我又笑了一下。
他道:“可以一道喝吗?”
我高声道:“老板娘,加个杯子。”
老板娘跑过来:“不用我介绍了,你们都认识啦。他就是上次给你约的园艺师,迟骏先生。她是张小姐。”
我脑子一片大乱,但是俺有的是战斗经验呀,知道这样的场合,沉默就是了,沉默永远不会犯大错的。
他给自己倒上酒,声音很温和:“我是迟骏,我们第一次接触,是在电话里,你朋友出了点状况,你爽了约。第二次接触,是在一个化妆品发布会上,我错把你当作工作人员,以为你要吃我朋友的鹦鹉,后来给你送了一个月的黄玫瑰。我猜你是把你朋友的地址告诉我了。第三次,是在飞机上,你因为外公的去世而泣不成声,你甚至没有认出我来。张小姐,我们,很有缘份。”
“缘分”,我终于也和这个虚无飘渺的词沾上了关系。
我脑子里飞快地理解他前面的话,都见过几次了,见的时候印象深刻,但转身就忘记了,除了癌症,我应该还有老年痴呆。
“你想不想跳跳舞?”他问。
我反应不过来。
“没有别的客人,音乐还那么好听。”他伸手拉我起身,我差点没跌在他怀里。有股男人的气息钻进鼻子里来。说不清楚,也许有点香水的味道,但竟很好闻。
我对我自己说,张慎华,反正你都罹患不治之症了,跳支舞,难道会更糟糕吗?
我就拿手臂纶住他的脖子,随着他轻轻摇摆。音乐是支女声的爵士,似有似无,有些轻快,对人生很满意的腔调。
结果是俩人在老板娘微笑的注视下,跳了一支又一支。厨房里面的伙计忍不住跑出来,对老板娘说:“阿妹,你眼馋素不素?我带你一起跳。”
于是,两对人马,在不大的空地处挤来挤去。感觉他收紧了搭我腰上的手,我忘记了我是谁,几乎闭着眼睛,尽情享受这份放肆。
直到有其他客人进来,我们才松开,他突然把头低下来,一霎那,我以为他要亲吻我,我微微震动了一下,并没有躲开。他是亲吻了我,在额头上,有些疼爱的感觉。看见我有点傻傻地看着他,他忍不住又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我突然,又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猜应该是,来得真晚,在我万念俱灰之际,但毕竟来了,尽管只是几只舞曲的时间。
第二天,恢复清醒,他没在我的床上。我记得他将我送到楼下,并没上楼。对我而言,他几乎是个陌生人。只有他的一张名片,我都忘记放在哪里。
林阿姨来了,我起床,镜子里的自己憔悴不堪,但脸色微微潮红,正是所谓的“发春”吧,我自嘲地想。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网上查找妇科症状,一一对照自己。食物全部堵在胃部。我关上电脑。这不是项目,我现在该做的是及时行乐,去他的解决方案,绝症哪有什么解决方案。
“常小姐,她好吗?”林阿姨突然说。
我呆了下,林阿姨说:“那些汤呀菜呀是我做的,不晓得她喜欢吗。”
我悲凉地想,不知道我是否能活到孩子出世,不管怎样,孩子名字里要有我名字的一个字,慎也好,华也好,将来要记得我。
“噢,她很好,胃口好,已经胖很多。林阿姨,对不起,这事情,你看。”我嗫奴起来。
“什么话,她好就好,我已经很满足,小青时常对我提到她,她对小青没有信心,所以不肯嫁他,没关系,小青没别的优点,就是体贴。常小姐一定会接受他的。”林阿姨比我通透,有点乐滋滋,“小孩子一定很漂亮,女儿更好看。”
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找到乐趣。
我上网开始查询我的帐户,多少存款,多少有价证券,多少保险。再加上房子,也算有点积蓄。与其被医院一刀一刀割碎了,不如偷偷去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万人不理,过几天平静的日子?这时候明白没有信仰的痛苦了,不知道找谁救赎。
林阿姨也看出我心情奇差,对我道:“外面天气那么好,去朋友那里玩玩。”
我也觉得窝在家里,恐怕自己又会情绪失控,就换了身衣服。电话铃突然想了,我接听。对方声音很温和:“起来了吗?可愿意出来走走?”
我拿听筒的手有点颤抖,努力平静自己:“好,你在哪里。”
他说:“在你楼下。”
我飞快扑到窗口看,果然他立在楼下,朝我挥了下手。只有小学里考试拿到高分时,才有的那种激动,突然荡漾在心胸。我奔下楼去,打开门,他吓一跳,“真快。”
只有在他面前,我暂时可忘却对病症的恐惧。
他带我去他的苗圃,在郊区,有几十亩地,中间他造个屋子,屋子前面有紫藤架子,上面已经累累地挂满了紫色的花,香气熏蒸。
紫藤架子前面,他挖了个池塘,种着睡莲,唐菖蒲等水生花卉。暖棚里面,海棠花正在摘心处理,很多工人坐在那里,把花芯处的花瓣摘掉,可让它长得更好。那些被摘下的花瓣,堆积起来,有一人多高,这一堆,那一堆,非常奢侈。
我深深呼吸,立刻爱上这里。马上又问:“你赚钱吗?”
他笑笑:“应该和你差不多。”
我放心了:“真好真好,我喜欢桃花源的人丰衣足食。”
他说:“我非常幸运,我喜欢我的工作。”
我点头道:“由衷地羡慕你。”
他主动地拉住我的手,我们在田里散步,参观一个暖棚,又一个暖棚,里面都是形形色色的花卉和绿色植物。然后走进一个蝴蝶兰的大棚里,他摘下一支来,轻轻簪到我的衣襟,说:“今天可以随便摘。”我想到那天在发布会上的情形,不禁笑了。
他说:“你笑了。”
他驾车送我回家,我分明留恋他,不想独自上楼,莫名的倚赖感已经迅速升起,在瞬间就十分牢固。
他再次吻了我的额头。我有点甜蜜,又不禁有点郁闷,又不是我老爸。惊然自己的情绪,居然那么强烈。
他说:“我送你上楼?”我欣然点头,本该矜持、本该矜持,啊呀,但是,这方面太缺少历练了,喜怒很难不形于色。
他参观了我的房间,又很尽责地看了看我的阳台,他的专家意见是,别折腾,这样就好。天台绿化决不是那么好搞,实在手痒,就多更换点盆栽。
他看见我的桌上的照片,“这是你朋友,啊,这是苏菲,她辞职了。”
我轻轻擦拭相框,照片里有我、常心敏、陈琪,笑得把牙齿都露全了。
他从我身后抱住我,我轻轻闭上眼睛,放肆些又如何。人生其实那么短,说结束就结束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到罗嗦烦人的年龄的。
活肌检查,有点像个小的手术,我独自到了医院里。一周后拿报告,我觉得在宣判等待周里死掉也并不稀奇。再也没有胃口吃东西,一个礼拜过得生不如死。
其间,去看常心敏一次,她脸色红润,心情不错,一直在吃东西,我倍感欣慰。
和陈琪带着她宝宝去逛街一次,终于领教了孩子的惊人的能量。这个天使,魔鬼一般地折磨了两个大人一天。我开始怀疑常心敏的决定是否正确。
陈琪告诉我,范明其实跟那个女的并没有结婚,那个女的怀的小孩没了,流产了。之后,俩人的热情似乎也淡了,范明没有再婚的心思,那个女人闹得凶了,但是越凶,范明就越不肯就范。陈琪就像是在谈论天涯论坛上的一道别人的帖子一样。
我问她,要使范明肯复婚,你肯吗?陈琪看着女儿在面前跑来跑去,说:“我现在想开个面包店,自己做老板娘,我连店面都去考察过了,现在做计划书和预算呢。至于其他事情,我没兴趣想,都懒得去理会。”
我本来还想去看望下父母,但是,实在没有把握,生怕自己失声痛哭,就忍着没有去,至少等自己先接受事实以后再说。
工作,至于工作,并非如想象中那么乱套。你休假,自然有人顶上来,奋进的人到处都是。公司会因为你而倒闭吗?只有自家作坊才会死了掌柜开不下去。真地要是打烊了,伙计们也不会去死,日子还是这样,新陈代谢。
那几日,我就像在交代后事,不敢存一丝侥幸。发誓如果上苍可怜我,病症不是恶性的,我人生从此后再也不抱怨。
拿报告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算很平静,坐在那里。医生是个中年女子,面容清秀,她声音清晰而微微有点冷漠:“是好的,但是还是需要手术。”
我看着她,再次确认:“不是癌症?”
她抬眼看着我:“良性。”决不肯多说一个字的样子。
一瞬间,我即崩溃下来,眼泪夺眶而出。这次比较顾及公众形象,赶忙低下头去。那医生想必也知道其中的折磨,口气缓和了很多,说:“需多休息,不要有太大压力。”
我连连点头,然后商定治疗方案。
出了门诊室的门,我的喉头仍旧是哽咽的,仿佛死过一次,心理上虽然已经重生,但肉身仍有余悸,在那里发抖。
走廊的座位上,有个男子呆呆坐着,应该是陪妻子来看病的吧,头发花白,眼皮浮肿,似乎刚哭过,似乎又要开始哭,整个人蒙着一层灰。又过来一个女孩,仿佛是他女儿,坐到他身边,什么也不说,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在心理对自己说,一定要对每个家人都好,不管他们是否罗嗦,不管他们是否八卦。
出了医院,抬头看蓝天白云,什么烦恼都记不得了。打个电话给妈妈,高声地问候,妈妈以为我是又来了新男人的消息,贼兮兮地问:“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我哈哈大笑:“好消息是有的,那就是你女儿身心健康。”
“十三点。”妈妈嗔怪我。
妈妈说:“你还记得你香港的姨婆吗?她有个干儿子,是在上海工作的,听说条件不错,做丈夫最实惠了,我已经帮你预定了第二轮见面,据说前一轮的女孩子条件没有你好。”
我想了一下,对她说:“姆妈,每个人对婚姻的期待不同,我不需要为了实惠而结婚。我对我目前的生活状态非常满意,我为何要将就人生?”我第一次拒绝了相亲活动。
妈妈立刻道:“见个面难道会死?给自己多个机会有什么不好?”
“好,见面,没问题。”我马上答应下来,“妈,我只想你知道,你的女儿既不寂寞,也不可怜,而是非常享受生活,很开心,没烦恼。”
“老了呢,老了怎么办?”妈妈从来不放弃教育我的机会。
“先靠自己吧,靠配偶,靠子女,都是有限的。我存够钱,去最好的养老院。”我轻声说。
妈妈在电话那头不做声,过一会儿,对我说:“我敲定了时间再来跟你说,记得把头发弄得好点,要有女人味。”
我又大笑,挂上电话。做妈妈的乖女儿又如何。
回到公司里面,虽只休息了一周多,可是似乎和周遭有点隔膜,同事都神神秘秘,说是金融风暴比想象中严重得多,美国倒了一家大的投资银行,正是我们的大客户。总部已经乱了阵脚,开始变卖资产。亚洲区域,中国发展得最好,但是总是免不了为总部分担,故此,裁员一说象传染病一样流传开来。之后的人事斗争一定更激烈吧,开始玩“杀人游戏”了。
我坐在办公室里,望窗外,离地几十米的高楼,底下的人和车,熙熙攘攘。我竟很平静,甚至希望被裁掉,拿点补偿金,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工作至今,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改行念头。别人死到临头都有大愿未遂,可是我竟没有。常心敏想要个娃,陈琪想开个面包店,想自己做老板娘,可是就我没有自己的梦想,没有向往的生活模式。
我本来觉得幻想十分可耻,人最要紧是顾好眼前。但是如今想来,觉得自己有丝可怜。
电话来了,是迟骏,听我声音中气十足,他说:“检查结果是好的,对吗?”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得病了?”
他道:“那日在小饭馆,你告诉我的。你一定醉了,不记得吗?我问你,为何哭泣,是否为了不得不同他分手?”
他每次总是这样问我,难道他认为我是常常为男子哭的人吗?
“你哭着说,自己快死了,要等报告出来,想必是得了绝症了。”
我道:“是吗?我都说了吗?”
他再次问:“检查结果是良性的,是吗?”
我道:“是的。是良性。”
他说:“真好。”
我故意说:“怕了是不是?没想到这个女人还要活几十年,可怎么应付她?”
他不禁也笑了:“被你一语道破。”
手术前的一个周末,去常心敏家里聚会,陈琪把面包店的可行性方案做出来了,等我们审核呢。
常心敏在家里穿得十分时髦,捧着水果盘在吃。陈琪已经到了,在厨房里做咖喱饭,满屋子的咖喱香味。
我到了之后,先把病的事情跟她们轻描淡写地说了下:“长了个东西,做了检查,还好是良性的,也免不了挨一刀,不用担心,是微创。”
常心敏放下果盘,走过来,拥抱我,不松开。我知道她完全明白我那一个礼拜的折磨,不禁拍拍她后背:“别怕,只是个小手术。”
她摇摇头:“我不怕,一定会痊愈。我只是心痛你。”
啥也不说了,我再次回抱她。
陈琪在一边跳脚:“轮到我抱了,轮到我了,我也给你力量。”
三个女人哈哈大笑。
常心敏道:“何时入院,我开车送你。”
我连忙道:“不用不用,迟骏可送我。”
迟骏的事情也同她们提到过,关于几次的相遇,都啧啧称奇。
常心敏白我一眼:“我就说,你让他送花,这事情不简单,不是你一贯作风。可见那时你对人家还是有意思的。”
陈琪立刻扑过来,问我:“他是否有求婚的意思?”
我摇摇头:“认得才多久,我们就像朋友一样。我看他也很满足现状,不急于结婚。”
常心敏很有经验地说:“来了来了,好点的男人,在他这个岁数,有得是选择的机会,根本不会急于结婚,慎华,你可要有思想准备,你可耗得起?”
我心态好,有能力只是享受他,而不计算他。
我坐在舒服的摇椅里,眯起眼睛,生活还是很惬意的,有收入,有朋友,有情人,还有点梦想,剩女又如何?
我对着她们道:“是吗?这次该轮到我哭着闹着去绑定别人了吗?公平啊,报应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