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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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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全名是张慎华,不知何时,我开始被称作“剩下的精华”了。是过了三十,还是三十五?
尽管如此,世道似乎越来越仁慈了。好朋友陈琪告诉我,有部日本电视剧叫《女人四十》,大和民族把女人的适婚年龄又往后推了十岁,好比酸奶,尝味期限被延长十年,安慰了多少焦躁的灵魂。
另一个好朋友常心敏告诉我,恋爱与年龄没关系,婚姻才会牵扯年龄命题,过了期限,吃下去未必会死,但至少不舒服。
在她们在把婚姻当作一罐酸奶来讨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同学录上被注解成了八个字“年薪百万,未婚未育”,如果再加句“非诚勿扰”,就是很典型的婚姻诈骗小广告。
为了要“已婚已育”,我和周遭人最感觉压力的是在二十九岁前后。可怜的妈妈发动了一切人脉关系,一听到有适龄男子的消息,那双慈祥的眼睛就会射出猎人一般犀利的光芒。
全家人对亲戚间的子女结婚消息都非常敏感,有时藏藏掖掖,生怕刺激我;有时过于高调,想激励我。只有最疼爱我的外公,颇为乐观,一直说:“慎华还小呢,扎着辫子,和高中时候没什么两样。”妈妈就在一边翻白眼。
父母一直以我为荣,读书的时候不用操心就功课好。工作之后,逐渐高薪高职,买了高级公寓,有车接送,一直被亲戚们羡慕。但是如今,单身问题一下成了我的致命的缺陷了。随着同年龄的姐妹们结婚生子,妈妈也觉得被别人追赶上来了,失去了优越感。攀比之心折磨着妈妈的心。
亲戚聚会,无论妈妈穿戴得如何高级体面,别人当头一句:“慎华今年总有戏了吧?”就让妈妈觉得气馁。那时我还年轻,为妈妈的虚荣生气过,也劝解过。如今我脸皮也厚了,妈妈一来劲,拿钱拿礼物去堵她的嘴巴,然后立刻闪人。
有时觉得和父母的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少,因为我没有就业和其他问题,他们就只能关心结婚生子。偏偏这样的话题,我已经很疲劳,连争辩的意气也没有。和亲戚就是这样开始疏于走动的,比来比去,自己找不痛快。
我三十岁那年,同龄的陈琪正好大肚子,一腔的慈母情怀。看到我还追着车跑,她自己赶上末班车,就有点内疚,所以也满世界为我疯狂地寻找男人。
有一次,我正在和总部开国际电话会议,手机里传来照片,拍得十分模糊,隐约是个男子的侧面。陈琪的电话紧跟着就到了,她气喘吁吁地:“阿华,阿华,这男人怎么样?可以吗?我在路上发现的,我觉得和你特别相配。我就跟着他了,估计他是住在这里的,我看见他进小区了,你等着,我去搭识他。” 我暗自叹口气,觉得应该给这位朋友去找个心理医生了。
电话那头,那位彪悍的事儿婆突然发出哀鸣:“哦呦呦,我怎么肚子痛了,大概走得太快了……”
想到这位朋友怀孕已经快七个月,我不禁魂飞魄散,丢下了总部的蓝眼睛们,直奔医院。如果陈琪的宝宝出什么意外,那就是被我这个“没男人”的阿姨给害的。幸好,母女都平安。陈琪在病床上,紧紧抓住我的手,俨然一个真正的大无畏的革命者:“别管我了,记住,他的门牌号码,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随便找个人嫁掉算了的想法,省得周围人都变态。
很多时候,我都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单身。
我性取向应该正常,也并不算挑剔的人,心态开放,也够包容,生活中很少有让我动心动肺不满意的坏人。上司、下属、包括我的异性朋友们,给的信号都是“你是个女人,还很不错,没理由单身啊”。但是,事实是,我就是一个人。
我一直拿“缘分”来说服自己,什么都是讲缘分的,而这个飘渺虚无的东西偏偏还是注定的。
最不服气的是,我不抗拒相亲活动,有时觉得还蛮有意思。
我喜欢观察相亲的对方,暗自研究他们。只可惜,那根叫做爱情的神经是巍然不动的。友情的神经倒时常跳动,我经常对着相亲者想,做男朋友好像没什么感觉,但是人还是蛮好的,做个朋友倒很好。
这种“友情情结”从来没得到过共鸣,大部分走到相亲地步的男人,是直直冲着结婚去的,他们没空绕弯子,最好遇到个可心的,马上领证完事,如果第二年就抱上娃则为最佳节奏。
一旦感情被套上了“以结婚为前提”的笼头,我就觉得特别没劲,快餐,并且,还是套餐,匆匆吃完,就为填饱肚子,不讲究口味,令人不甘心啊。
老同学陈琪工作上拖沓,这方面的效率却很高,在二十九岁那年恋爱、出嫁,并且怀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我眼花缭乱。
陈琪结婚的前一年里,跳槽到一家外资银行里卖理财产品,五万美圆起卖。陈琪就在这个客户群里飞快地搜索和筛选出合适人选。她本人颇有点姿色,加上有学识的底子、加上精心的打扮、再加上不可或缺的运气,她成功了。
她戴着那枚晶光灿烂的钻石戒指,如同把玩战利品,对我道:“机会从来就是给有准备的人。内心深处,你真地想嫁人吗?”
我在她的质问下突然失语。
细想自己的生活,工作繁忙,出差频繁。爸妈又拿我当中流砥柱,家里的事情全找我商量,加上兴趣爱好、客户应酬、朋友聚会、义工活动,再加上每年的旅行,真正的空闲时间所剩无几。
我又是那种一个人看电影看戏剧上馆子吃饭也很自在的人。真地跑出个男人来都没空挡安排。最要命的是,我不是那种敏感的人,性格有点大大咧咧,没有闲愁。如果一个人不时常感到点寂寞,就很难积极地寻找情人。
陈琪结婚,我是当然的伴娘。陈琪特别关照了伴郎,要好好照顾伴娘,大概就是从那时起,落下了为我找男人嫁掉的病根。
伴郎姓字名谁,我都不太记得,以后的相关话题里,一直称之为“伴郎先生”。大概在人家的口中,我也就是个“伴娘小姐”。
伴郎比新郎帅,比新郎年轻,比新郎穷点。这个才俊,有张很讨阿姨辈喜欢的娃娃脸,却满嘴巴的国际金融形势和项目,随手发着自己的名片,好像是来参加金融峰会一样。
我站在远处,手搭凉棚望着他,觉得他有点早熟。
伴郎先生游走在新郎的交际圈子里,觉得十分受益,直到婚礼正式开始前,才同伴娘小姐说上话。
他先递上名片,示意交换,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还要随身携带名片。
我照过镜子,自认为那天还颇美丽动人,但是却未能得到伴郎的垂顾。可见,理智的男人不是没有的,不是每个人见到美女都轻骨头。
伴郎先生大概事业初创,把整个人生投入到开拓社交圈的火热行动中了。开拓热情不禁感染了我。我甚至很“上司”地想,也许该把这个事业狂网罗到自己公司来?
婚礼之后,陈琪挤眉弄眼地问:“如何?如何?有无下文?”
我就只得非常抱歉且心虚地笑。
这个笑容,日后成为我对着陈琪最常见的表情。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们突然表现得像救世主,垂怜我不已。所以每次的介绍失败,都让我产生一种自甘堕落的罪恶。
每当这种时候,常心敏就会左脸抽搐数秒钟,然后说:“已婚已育有什么好?我看她们活得真烦恼。”
常心敏是我在练瑜加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女朋友,比我小几岁。原本没指望从学校毕业后还能交到什么推心置腹的密友,但是常心敏却是个例外。
这个家伙,是真正的天使脸孔、魔鬼身材。她位居某个国际知名化妆品牌的市场副总监,开着一部硬朗的德国车。
大家辗转在地板上练热瑜加,香汗淋漓,我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被前面的那个女生吸引。她扎着马尾,可以看见她后脑浓密乌黑的发根,雪白的颀长的颈,然后是身体在柔慢运动中展现的曲线。我不得不屏气凝神,镇定自己的思绪,是时候去问候下心理医生了,自己也变态了?
练完瑜加,外面下着大雨。我有点踟躇。因为虽然有驾驶执照,我却不开车,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觉没有距离感,特别是倒停车。在倒车雷达的嘶叫声里,历史最高记录是倒了三十把还没停稳当。所以上班的日子里有司机,平日里就坐出租。
“我送你,你去哪里?”一个很低厚的女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常心敏就立在我身后,表情很酷,语气有点吊儿郎当。腔调有点像是在路上调戏女生的纨绔子弟。
一刹那,我甚至有点惊喜的感觉,欣然同意。当然,她之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结果两个人开车到了我家边上的一个小饭馆里。
这是家开在上海弄堂里的小饭馆,别具一格。还有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种着芭蕉,散乱着几块大石头。俩人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听雨打芭蕉。
老板娘是个台湾人,经营得很精心,认得我,笑着寒暄几句。
我在店里有属于自己的筷子,是老板娘帮我选的,很是用心思,青竹的式样。常心敏立刻喜欢上了这家饭馆,也去挑了副筷子,她挑红色的,上面盘缠着金色的鲤鱼。
菜式全凭我做主,点了两个开胃小菜—太极木耳和醋炝花生,然后是野菌鲜笋汤、奶酪珍蘑、酱烤小土豆、金瓜炖豆腐、五色杂粮锦囊。甜品是蜂蜜炖桃胶。
饭后俩人吃老板娘台湾带回来的高山茶,中途,常心敏嫌茶太刮油水,跑出去买了浓郁的芝士蛋糕回来,一顿饭吃了足足四个小时。
黄昏的时候,雨停了,走到院子里,我指着斜对面的老房子说:“我就住在那里。”
那是老宅,父母对此却毫无留恋。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实在有太多的毛病。他们喜欢我在西区买的高层楼宇,窗明几净,容易打理。
外公参观过新居之后,对我说:“还是老房子好,有感觉。”外公是个老时髦的人,说出来的话,比父母要精致、得体。我和外公更有种共鸣。也许是隔代的人,相互的付出都有限,他对我的期望和回报都少些,反而更轻松。而父母,我是他们终身的事业,关系非常容易紧张,一点不注意,就会伤了他们的心。
我却对老房子存有感情。儿时,在墙壁上的乱写乱画,每次总细细地看,为什么我比父母更怀旧?后来索性让父母搬入酒店一样的新居去了,我留了下来。
有个做设计的朋友,对老宅重新装修,既保留了原来风味,又注重生活的便利和舒适性。小小的天台上放了两把藤椅子,常有失意的朋友跑过来喝酒。
常心敏之后就沦为天台常客,把着酒杯,向我倾倒感情垃圾。俩个人看着日头慢慢落下,整个老城区的红砖黑顶,变成抽象的几何图案。常心敏对男人的深刻了解和分析,总叫我叹为观止。
常心敏开智和发育都比别人晚,人瘦小,脑子笨,在中学里倍受折磨。直到大学,才逐渐显山露水起来。怎奈,没有接受过早恋启蒙教育的她,一直是乖乖女,大学四年木知木觉,浪费了她美丽的面孔和起伏的身段。
一直到工作后,爱情突然降临,并且她恃美行凶,一上手就是勇猛的“小三”。对方毫无新意的是她的上司。有妻有子,并且还有其他的小三们。
可怜的常心敏,初尝爱情滋味,没任何经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最后狼狈收场。她怀了那个男人的小孩,并且自作聪明地想偷偷生下来。那个男人得知的时候魂飞魄散,追过来,陪她游玩了锦绣河山,在甜言蜜语之下,哄骗她在外地打了胎。打胎之后,她尚在病床上,那个男人就自己飞回了上海。无情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她就割了脉。那件事情彻底改变了她的爱情观和婚姻观。
听到这个桥段的时候,我总是心有余悸,手腕处突然生疼。无论发生什么,我才舍不得自残。一定要爱惜自己才好,特别是别人不疼你的时候。
“疤呢,还在不在?”我问。
常心敏就伸出雪白的胳膊来,解下手表:“几乎看不见呢。当初若是死了,有人问,大常怎么死的,回答一定是,笨死的。”然后常心敏又说,“这种事情上,女人总是要死一次的,死一次才能重生。”
我又有点冒冷汗了,怎么办,我就没有这样的经历。既不像陈琪那样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也没有象常心敏那样惨烈地恋爱,我是真正地十三不靠。天啊,是不是太小众了?
陈琪得知我交了个新朋友之后,曾经审问我:“常心敏结婚了吗?”
我摇摇头:“她一个人过得很好啊。”
陈琪立刻痛心疾首起来:“完了完了。阿华,千万别交这样的朋友,交上你就完了,再也结不了婚了。”
我吓一跳:“怎么了?”
陈琪道:“人就是活各自的圈子的。我见过这样的女子,婚姻的边缘人。自娱自乐,造就强大的独身气场,你要是进了她的圈子,沾染了她的气息你就完了。”
婚姻的边缘人,总结得真好。不远离,却无法进入。
她们两个不可避免地认得了,相互间都有点鄙视彼此的生活状态,碍于我的关系,都不敢发作。一起聚会的时候,总是抢白来抢白去,闹闹哄哄地,我就在一边笑看。常心敏瞪我:“你笑得多么坏啊,就像个爱看女朋友争风吃醋的男人。”陈琪就小鸟依人地贴着我:“我是正室,你最多是个小三,给我奉茶。”常心敏冷笑:“小三奉的茶你也敢喝,你是神勇还是低能?”然后,我耳边就传来陈琪令人毛骨悚然的娇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