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在上，我为徒》梦晚栀栀

58、妄念

　　果如神尊许诺一般，沈芷悠发现，无论前一夜抄到多晚，次日前往界行阁修行时，灵台总是清的。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还以为是神魂逐渐恢复后的自然变化。直到第十五日，她故意熬至后半夜，在烛火将尽时，她猛地倒向案台，颊侧不小心沾上了纸页上未干的墨汁，意识如倒飞的纸鸢狠狠栽向沉渊。
　　就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一股温煦力道稳稳托住了她。
　　脸颊先触到一片微凉衣料，质地细滑，紧接着鼻尖掠过一股清冽气息，那是独属于神尊万俟郗的。
　　下一瞬，暖意便从沈芷悠后背漫开，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最后汇入识海深处，抚平了那割裂般的剧痛。
　　她浑身舒展开来，于昏沉间竟生出一丝贪恋，身子不由自主蜷起，双手揽着那片暖源，将之拥得更紧了些。
　　次日寅时初刻，她准时醒来。案头烛火早已熄灭，晨曦尚未穿透云层，阁内只有阵法运转时散发的微光。
　　自己身上盖着薄毯，是神尊惯用的云纹锦，细探之下，上面竟还有他残留的灵力在积蓄温度。
　　案头那盏凝神露正被一个微型灵力阵法持续温热，白气袅袅，药香扑鼻。
　　她坐起身，薄毯从肩头滑落，此时屏风旁已经空无一人。
　　唯有那缕清冽冷香，成了散不掉的念想，缠在心头挥之不去，偏又无从排解，逐渐堵成一颗郁结的心。
　　“我不会……一整晚都抱着神尊吧？”
　　这念头来得突兀，她自己先吓了一跳，指尖无意识攥紧，在掌心刻下了四道浅浅的月牙印。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烫了，她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案头的凝神露，紧接着又像是认命一般，长叹了一口气。
　　直到那袅袅白气渐渐淡去，她才重新坐回案前。
　　沈芷悠伸出手按了按太阳穴，在心里默念自省道：“沈芷悠，别上头了，那可是郗霁神尊！就你这来路不明的身份，小命还攥在别人手上的境地，竟还敢生出这般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要命！”
　　她向来习惯将自己剥离成两个部分，一个冷静筹谋、只为破除血契而活的“真我”，以及无数个需要被了结执念的“本我”。
　　为消除血祭离魂蛊的血契影响，每一次穿越，每一次附身，她都如局外人般审视原身的执念，然后冷静地替她们完成遗愿，再剥夺其念力、炼化其魂魄。
　　唯有如此，才能确保自己不被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与情感吞噬，避免沦为人格混杂的怪物。
　　可这并非万全之法。
　　自从进入灵姒的世界，一切便开始失控起来。沈家那位沈芷悠的执念与灵姒牵绊极深。许是未能了结她们的执念，沈芷悠发现自己竟无法像从前那般置身事外。
　　那些属于灵姒和沈家姑娘的情绪总会毫无预兆地涌现，甚至会在某些时刻，影响她做出些与“破除血契”全然无关的举动。
　　譬如昨夜，那不由自主的蜷缩与依偎。
　　“看来她们对我的影响越来越深了。”为免被 “她们” 彻底同化，沈芷悠只觉，手刃沈家灭门仇人、弄清灵姒执念，已是迫在眉睫。
　　好在她如今已摸清了神尊驾临仙枢阁的规律。月圆之夜将至，只需寻个妥帖契机，便可将胡羲月安然送至神尊面前。
　　这妖族，是自己进入灵姒记忆的开端，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到了界行阁，晨课尚未开始。
　　只见许知萝从长廊那一侧气喘吁吁跑来，发梢还沾着温热的水汽，一见她便扬声喊道：“小悠！”声音清亮，引得三两早到的弟子侧目。
　　她几步蹿到近前，一把挽住沈芷悠的手臂，凑到耳边，压低声音追问：“快老实交代！神尊是不是私下给你开小灶了？你这进步速度，也太吓人了！”
　　许知萝的声音没完全压下去，对面的胡羲月已抬眸望来。好在这会儿到学堂的弟子不多，沈芷悠连忙拉着许知萝躲到一旁僻静角落，低声解释：“我的神魂好像真的恢复了许多，所以对于灵力的掌控也愈发娴熟。”
　　“骗谁呢！”许知萝皱着鼻子，贼兮兮地眨了眨眼，“神魂恢复能让你三日之内将‘凝水诀’练到化形如实质？我可是亲眼看见你昨日凝出的水雀，羽毛根根分明！”她越说越起劲，手指戳了戳沈芷悠的肩膀，“说，是不是给神尊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
　　“瞎说什么！” 沈芷悠心虚得厉害，耳根又开始发热，暗骂自己方才色令智昏，嘴上却硬气道：“是神尊答应了界行真人照拂我一二，这才多指点几句。”
　　“哦——”许知萝拖长了调子，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旋即又换了话题，好奇道，“不过说真的，神魂恢复后，修炼是不是特别顺畅？灵力聚集还有问题吗？”
　　可沈芷悠的心思却飘远了。
　　她的目光却总往胡羲月那边飘，显得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许知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忽然“啊”了一声，只见胡羲月一身雪白素衣，立在蒙蒙晨雾里，身姿挺拔如修竹，侧脸线条锋利，带着强烈的攻击性，仿佛与周遭的冷清格格不入。
　　许知萝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小悠，你……你该不会喜欢的其实是胡羲月吧？！”
　　“瞎说什么呢？！” 沈芷悠又急又恼，一把捂住她的嘴，力道没控制好，捂得许知萝直嚷嚷。她只好松开手，将人又往树林深处拉了拉，确定四周无人，才正色道：“知萝，我有正事问你。”
　　许知萝见她神色认真，便收起玩笑，点头道：“你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是这样的……”沈芷悠附耳过去，将计划细细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利用月圆之夜阁中阵法波动，如何制造看似意外的相遇契机，如何确保胡羲月能“恰好”留在神尊可见之处……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说到关键处，眼底掠过一丝近乎冷冽的光。
　　许知萝听得怔住，半晌才喃喃：“小悠，你……认真的？”
　　“嗯。”沈芷悠松开她的手，唇角弯起一点弧度，却未达眼底。她悄悄眨了眨眼，那点冷冽便被狡黠覆盖，仿佛方才的认真只是玩笑，“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
　　“帮！当然帮！”许知萝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胡羲月远远看着二人低语了一阵，只见沈芷悠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当即眉飞色舞地冲他比了个万事顺遂的眼色。
　　他狐疑地蹙了蹙眉，眸光微动，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心底却暗自琢磨她这突如其来的雀跃。
　　第十八日，秋雨骤至，深秋的寒意裹着初冬的气息，来得又猛又急。
　　雨声轰鸣，寒意顺着门缝窗隙钻入，阁内阵法尚未完全开启，阴冷潮气一拥而入、弥漫开来。
　　沈芷悠仗着自己最近的进步，只着了件单薄的练功服，此刻寒气侵体，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指尖瞬间冻得发僵，握笔时微微颤抖，落在纸上的字迹便有些虚浮。
　　她搁下笔，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
　　就在这时，门外的青铜兽首香炉突然无火自燃，一簇无形焰火缭绕升起。暖煦气息伴着清浅灵力漫入阁内，迅速驱散了室内的寒气。
　　阁内阵法顺势激活，在阵法灵力指引下，暖流悄然注入沈芷悠的血脉，顺着她的四肢百骸，直至发僵的指尖逐渐回暖。
　　沈芷悠怔怔看着自己恢复如常的指尖，心底那点郁结，似乎又深了一分。
　　她重新凝神提笔，在暖意融融中，继续抄写那仿佛永无尽头的《静心咒》，抄写的细碎声与窗外连绵细雨交织，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安宁。
　　这一夜，她破天荒地没有琢磨任何言语进行试探，只是在他到来时，将凳子轻轻后挪了半寸。
　　这是她新寻到的位置，抬眼时的余光恰好可以透过屏风缝隙，隐约瞥见他的一角身影。
　　如此精妙的距离，若非有心留意，存心试探，根本无从察觉。
　　好像这样一来，各占一边的影子或许就能少了一些试探的生分，不再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分寸，她也就好像与他，单方面更近了些。
　　万俟郗依旧坐在老位置上，只是今日翻阅的不再是《六界异闻录》，而是一卷更古旧的竹简。
　　沈芷悠心乱如麻，目光总是忍不住顺着屏风缝隙，往他那边钻。忽然案头烛火猛地窜高一寸，让她心里莫名一慌，顿时心虚得厉害。
　　慌忙回眸的惊鸿一瞥中，她望见他案前的烛光拉得老长，将他挺拔的身影衬得愈发清隽立体。屏风上他的影子，恰好与自己的轻轻覆在一起，若即若离的模样，就像是两人藏在案下的手虚虚扣在了一起。
　　这时，阁中檐角的铜铃被疾风骤雨卷动，叮铃作响。铃声穿透雨幕，传入阁内时已被滤去了清越，只剩沉闷而执着的敲击，一声，又一声的。
　　一下，两下，像极了关系崩塌的倒计时，要把她的伪装一并击穿，每一声都敲打在沈芷悠纷乱的心绪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心绪，可逐渐发颤的指尖，却在她重新提起毛锥子时，让落笔的第一个字就错了。
　　腕间忽然传来熟悉的锐痛！
　　噬字妖循着墨香，咬住了她的腕脉，锋利的尾刺扎入皮肉，熟悉的麻痛感迅速蔓延。她却一反往常，半分招架的心思都没有了，由得那噬字妖死死咬住，放任痛楚加剧。
　　而这锐痛反倒成了她挣脱那点虚无念想的助力，她硬是从那几乎要走火入魔般的贪恋里，剥出一丝冷硬的清明。
　　不能再继续了！
　　她当机立断，急促催动起本命蛊来。
　　蛰伏的蛊虫迅速苏醒，它沿着沈芷悠的手臂游走，细微刺痛与腕间噬字妖留下的酥麻撞击在了一起，两者逐渐形成一股强大动力，那架势似乎是要将那隐忍的妄念彻底碾碎。
　　沈芷悠眼神一冷，趁着这刻清明，手起笔落，随着“啪”地一声，掌风带着凌厉的灵力，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腕间噬字妖的虚影，也一并斩断了那团乱麻。
　　她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只为破除血契而活的沈芷悠。
　　催动了本命蛊后，抄写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力竭之感也来得更早更急。
　　窗外风雨未歇，雨打窗沿，不知何时，两道呼吸在暖香中，早已不知不觉缠成同一频率。
　　万俟郗来到沈芷悠的身边，低头看着纸上新写就的字迹，力透纸背，近乎狰狞。
　　那是《静心咒》的最后一句：“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万俟郗看着，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彻骨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