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与飓风》川夏山里

35、无根之萍

　　墙壁拐角后的视野盲区被切割出一片阴影，融于阴影的清瘦人影半晌未动，寂寥如枯草。

　　这里不是她的家，只是一个供她休憩片刻的站点。就像等车的公交站，可以暂时躲雨避阳，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她要上车，坐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去处。

　　瑾生花陡然生出茫然，缓慢而静的呼吸，手里的玻璃杯被紧紧握着，重新回到卧室。

　　无根之萍何以为家？四处为家。

　　她恢复一贯的表情，坐在电脑旁。

　　屏幕的光映耀在她的瞳眸，虚幻得不真实，整个人看上去轻飘飘的，感觉随时会变成风吹向无名之地。

　　妈妈已经走出那片荆棘丛生的森林，找到新的肥沃之地，生活如意，家庭爱情皆美满。

　　瑾生花每年停留这座城市几天，不过是想看看当初拼命呵护自己的母亲。

　　想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无非是因为她会思念牵挂，独一无二的亲人已经扎根在这里。

　　瑾生花手掌撑着额头，半阖着眼，对F键出神。

　　她竟然开始怀念在北京遇到傅观澜的生活，至少对方不会催婚，不会说那些狗屁不如的话。

　　留念一样东西，说明对方对自己产生了意义。

　　她忽然极度极度渴望能见到傅观澜，告诉他——“我们在一起吧，就像这样。”

　　与此同时，开闸的酸涩难过像洪水涌到喉咙，她哽咽一下，趴在梳妆台上闷声哭了。

　　她恨上天的不公，如果从出生起上天就赋予她无与伦比的财富地位，她会比任何一个人都勇敢自信，明媚的笑着追逐喜欢的人，大大方方的告诉他“我喜欢你”。

　　可是没有如果。

　　有的人生来如此，胆小敏感些，这无可厚非。

　　客厅里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她在卧室敲下几个字。

　　【我考虑好了。】

　　【同意你的建议。】

　　Landon秒回。

　　【感谢上帝，你终于想通了！无论何时，享受当下，未来的事就留给未来的你考虑好了。】

　　瑾生花从未这样想过，试错成本太高，她拥有的资本不足以支撑她享受当下。所以总是对所有事都深思熟虑，优柔寡断。

　　Landon的这句话无疑使她笑了。

　　她不是考虑好了，是实在无路可走了。

　　这座城市，她是注定要离开的。

　　……

　　下午四五点，小宝体温有点高，张情芳急急忙忙又跑了一趟医院，两位老人放心不下，跟着一道去医院。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人。

　　自从昨天那通电话，她和傅观澜就没再联系，转账也因为对方没在规定的时间内接收，在两点时就原封不动的退还回来。

　　对方不在意这点小钱。

　　晚上她做好晚饭，只有张情芳没有回家吃饭。

　　孙望北没见到妈妈，着急的问：“妈妈在哪儿？”

　　孙母哄道：“妈妈陪着小妹，在医院呢。”

　　“小妹还没好吗？”

　　“小妹马上就好啦，乖孙好好吃饭，待会儿吃小蛋糕好不好？”

　　小蛋糕是张情芳拜托孙父买回来的，说小北昨晚想吃小蛋糕，于是孙父二话不说就掏了钱袋子。

　　这老头子平时连买双袜子都舍不得，这往蛋糕店一站就心甘情愿毫不犹豫的挥霍了五十大洋。

　　孙母看得啧啧称奇。

　　“我想要妈妈。”孙望北小嘴一撇。

　　“妈妈照顾着小妹。”孙培碗里的饭很快见底，他说。

　　孙望北容易被父亲的威严震慑，小小声道：“那我和妈妈一起照顾妹妹。”

　　孙培哂笑，起身拿过茶几上的保温饭盒。

　　“我给老婆送饭去了。”

　　孙父孙母叮嘱他开车小心，目送儿子出门的背影。

　　小男孩闷闷不乐，“我也想去。”

　　孙母：“乖孙明天还要读书呢，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孙父也在一旁哄人：“爷爷给你买了蓝莓蛋糕，待会儿去吃好不好？”

　　爷奶俩左一句右一句哄着，很快就把孙子哄乖。

　　瑾生花吃完饭，到沙发上搜索关于模特的资料。

　　百度关于模特的分类有很多种，时装模特、平面模特、广告模特、特种模特、少儿模特……太多。

　　瑾生花根据概念推测那天她当的应该是平面模特，经常出现在杂志、海报和电商平台上的那种，没有时装模特的要求严格。

　　她仔细阅读，发现和Landon说的有些不一样。Landon是到世界各处取景，创作属于他个人的作品，按小时算薪。这位任性且富有的年轻摄影师，用热爱和金钱搭建出通过梦想的康庄大道。

　　瑾生花觉得有些荒谬，她将跟随这样一个老板出差。

　　瓷碗碎了一地，清脆的破裂声惊到她的神经，大理石倒映碎瓷片，雪瓷光泽闪晃。

　　瑾生花掀起羽睫。

　　饭桌的孙母双眼怔然、惊愕。

　　“你说什么？怎么会……？”

　　孙母抖着厚唇，捂着脸，流下两行眼泪，猛抓住老伴的胳膊，像抓救命稻草一样。

　　“怎么会？明明出门前还好好叮嘱过……”

　　孙父心脏骤坠，坠到冰窟，龟裂的手指细微的颤抖。

　　孙母说到一半，呜咽着出声，腾地起身。

　　“老头子快带上孩子一起走……”孙母涕泪横流，艰难的抖字，“儿子他出车祸了！”

　　“车祸”两字几乎自暴自弃吼出来的。

　　孙父脑子顿时像被铁锹狠狠敲了一击，身形晃了晃，紧紧握着椅背。

　　瑾生花下意识跟着起身，什么想法都没有。

　　“你不许去！”孙母的泪光闪烁着恨意，“你就呆在这里！”

　　她被定在原地，所有感官在对方喊出来的那一刻统统消失，只有眼睛能动。

　　她看着孙望北被孙父抱在怀里，懵懂明澈的视线投向她，喊了一声“瑾姐姐”，最后消失在玄关的阴影中。

　　餐桌的饭菜剩了很多，一大锅炖排骨冒着热气，啃到一半的鸭腿躺在盘里，地板狼藉一片。

　　瑾生花眨了眨睫毛，接着生硬的迈了一步，而后走到餐桌，收拾残羹冷炙，一丝不苟的擦拭桌面。

　　她像平常一样，清扫完地板，用拖把里里外外拖了一遍。

　　最后把圆桌拆卸开，收到杂物室。

　　关灯出门。

　　成都的天气比北京更冷。

　　她这样想。

　　夜色黑暗萧条，瑾生花在路边打了个网约车。

　　她靠在柔软车座上，侧脸注视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人来人往的街道，模模糊糊的。

　　绿色网约车停在医院对面，瑾生花下车，站在医院大门对面。

　　车辆来来往往，她踩着斑马线，走到台阶时又停住了。

　　医院的白光刺眼，延伸到台阶之外，她身后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她晃神片刻，又转身离开。

　　……

　　夜晚十一点二十三分，客厅的门的响了。

　　漆黑的卧室里，躺在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孙培开车转弯时被一辆比亚迪撞到车头，里面的司机疲劳驾驶，打个瞌睡的功夫就直直撞到车，慌忙下车后看见孙培额头流着血，吓得打急救。

　　孙培意识清醒，但脑子晕乎，在驾驶座缓神，等救护车来时就被抬上担架了。

　　还好只是轻微脑震荡，没有别的大问题。

　　孙父孙母赶过来时，那个司机正和他在商量赔偿事宜，达到了双方都满意的协商。

　　他原本想离开医院，但父母和医生都建议在医院观察24小时，他拗不过老泪纵横的父母，只能随他们。

　　最后是孙父抱着孙子去给儿媳送的饭。

　　一顿忙忙碌碌后，爷奶俩又带着孙子回家休息。

　　孙母把孙子小心翼翼放到主卧，掖好被子，悄声走到客厅，疲惫的躺在沙发。

　　“作孽，简直安生不了。”孙母像苍老了十岁，白发似乎更多了，“这才回来一两天，就出这么多事。”

　　孙父提心吊胆半天，面露疲态，“她是小芳的女儿，赶是不能赶的，被传出去要被笑掉大牙。只能盼着早点嫁出去。”

　　孙母：“这姑娘不想嫁人，今天饭桌上还甩脸子呢。”

　　孙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想嫁也得嫁，不然老了谁来赡养她？”

　　孙母脑筋转来转去，“脸蛋漂亮身材也好，不像其他姑娘那样爱化妆做美甲，节俭还勤快。你看这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不愁嫁。改天我给她说几家。”

　　孙父赞同：“小芳也忧心女儿的婚事，正好一块儿办了。”

　　聊完一桩心事，两个老人已经困得很了，匆匆洗漱完就睡到主卧，陪着孙子

　　第二日。

　　成都的太阳被地毯式的云层层遮住，整座城市不见天日，天色阴蒙蒙的。

　　早饭是孙母做的，小男孩困顿得睁不开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乖乖吃完饭，被奶奶送到学校。

　　瑾生花到外面吃了一碗热面，坐地铁到商城，漫无目的行走。

　　她松松垮垮的拢着咖色围巾，服帖的深黑毛呢大衣修饰出她修长的腿。

　　商场里美妆店门旁摆着两幅广告，左边清一色缤纷漂亮的美甲样式，右边则是各式各样的刺青。

　　瑾生花站立了一会儿，径直的走进去。

　　栀子花的香氛渲染每一寸地方，每一条缝隙，每一处边边角角。

　　里头的顾客只有两个，都穿着貂毛小外套，烫着时髦的大波浪，不同的是发色和内搭，一个是酒红修身短款冬裙，另一个是同款黑色。

　　手里捣鼓照灯的女生抬头望过来，惊讶道：“是你？”

　　瑾生花也愣了下，然后关上门说：“好巧，是我。来做美甲。”

　　任竹雨现在还忙着，需要等一会儿。瑾生花表示理解，坐到小沙发，接着看那本外国小说。

　　店里很安静，只有两位顾客闲聊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任竹雨在她身旁附身，将脸朝向她，莞尔道：“想做什么样的？”

　　瑾生花对美甲不了解，对着广告选了一个她觉得最好看的玫瑰色。

　　任竹雨技术熟练，动作轻柔，嗓音宛如春风那般，让人感觉春暖花开。

　　“是段瑾推荐你来的吗？”

　　瑾生花不懂这和段瑾有什么关系，说：“我随便找的，外面的广告很漂亮。”

　　任竹雨于是解释这家店是段瑾租的，只不过他这个时间点没上班，如果晚点来就能遇见他。

　　瑾生花微微摇了摇头，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对方贴甲，然后涂涂抹抹，亮晶晶的像玫瑰星空。

　　她十指纤细如青葱，肤白如玉，与玫瑰色很相衬。

　　任竹雨原本想免她的单，但她态度坚决的拒绝了，于是只能折中的给她打折，瑾生花付完钱打算走了。

　　身后的女生问：“不等等吗？他快到店了。”

　　“不了，我有喜欢的人。”瑾生花说。

　　任竹雨明显顿了几秒，而后不好意思的抿唇笑了。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