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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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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董世昌还是生施红衣的气了。
      红衣第一次见世昌发脾气,愣是被世昌扫落茶盏的动静骇得一个哆嗦。
      世昌的脸都气白了。他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写的是草书,他第一次在施红衣面前写草书——墨透纸张:“人是你救回来的?你可知道那是乱党!”
      施红衣默然无语。
      世昌把笔猛地拍在桌上,竟把它生生震断,在房间里踱了几圈,目光落在墙上的剑上面。他抽了剑就往床边走,被施红衣拦腰死死抱住:“东官,你不能杀他!”
      董世昌此时此刻没了好脾气,一把推开施红衣。红衣见拦他不住,直接扑到床上挡住昏迷的人:“不若先杀了我!”
      剑“叮”地掉在地上。世昌踉跄了两下,坐在桌旁。
      施红衣咬牙切齿:“我知道那是乱党,是逆贼。也知道太后老佛爷下令,全天下都在找他们,可他们有什么错!”
      董世昌连看都没看施红衣。
      “皇上是支持他们的!他们,他们建学堂,让女子不裹脚……他们引进的机器也给你们董家不少好处!”施红衣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伤患,继续说。
      董世昌还是没动静。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我不过是个戏子!我也知道,你这些年来吞的那些大户,都是曾经欺侮过我的。可是,你能替全天下的可怜人出这口气吗!?但是,照他们的办,也许富商就不能再横行乡里,我们做戏子的,就不用再做婊子!”
      董世昌身体颤了一颤,还有一个月才及弱冠的青年,抬头望进了施红衣的眼。他不能说话,施红衣却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你被连累了?
      “我一个唱戏的,就这么死了,也落得干净,一了百了。”
      董世昌勃然变色,拍了一下桌子,甩袖出了施红衣分房间。不一会,三个粗壮家丁走来,架着施红衣,扔出了董家大门。
      施红衣在门口呆坐有一炷香的时间,对街坊的指点全无反应,摸了摸自己怀里揣着的字,才踉跄着爬起来走了。
      夏初时节,花红柳绿,施红衣晕倒在双喜班门口。
      10
      董世昌赶走了施红衣,却没有把那个维新党人赶走。
      董家家大业大,做事又一向狠辣,这次被狠狠拿住了小辫子,一瞬间就倒了。
      官兵去董家拿人那天,双喜班班主让两个武生把施红衣关在房里,任施红衣怎么叫喊都不应,也不开门放人。
      直到董世昌被判了即日问斩,才开了门:“红衣,吃饭吧。”
      施红衣眼泪都哭干了,只说:“人是我救的,要拿就来拿我!不关东官的事,不关董家的事!”
      班主大力抽了红衣一巴掌:“你脑子清楚一点,窝藏叛党,这是要掉脑袋的!你不怕死,也不要拖累整个双喜班!”
      红衣如遭雷劈,呐呐地闭了嘴。
      老佛爷对维新逆党深恶痛绝,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及。问斩就在三天后,施红衣坐在屋里,从怀里拿出一张陈年旧纸反复看,纸上是很有风骨的楷书:红衣,我回董家了。世昌字
      他像疯魔了一样念叨:“东官,你当时不会来该多好……东官,我蠢笨,你又为何不将利害说与我听……”一会又想起什么,继续念叨:“董哥呢,董哥又怎么办……”
      却在这天晌午,一张新的信笺被送到红衣手上,还是那很有味道的楷书:莫来法场。
      施红衣紧紧拉住来送信的衙役,迭声问:“这,这可是董家三少爷写的?他……他在牢中可好?”
      小衙役不耐烦:“都进死牢了,还不都那样。”
      红衣笑容一僵,连忙陪好:“谢谢您给送信儿出来。”
      谁料小衙役一脸□□:“那是,沾了董家三少爷的光,肯定要办事。想不到董少爷少年裘马,长了张旦角的脸,连身子都那么有味道,那小嗓子叫的咱骨头都酥了……”
      施红衣看到衙役的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听到最后一句,心才放下来:那不是他的东官,他的东官虽然长了张旦角的脸,却是个哑巴。
      董世昌是长了张旦角的脸,却并不是个哑巴。
      他被衙役按在墙上用力□□,忍不住哭喊,疼得浑身痉挛。十指用力抓住身上人的衣服,奈何被上过刑,身子已经弱了,使得抵死反抗也如猫爪轻挠。
      董家管家忠伯在旁边的牢房看着,大声咒骂求饶,数次哭晕过去。可无论老人家怎么喊,那猥琐的衙役都不肯放过浑身白玉似的董世昌——他有不是第一个,他那些弟兄们都沾了好,凭什么自己菩萨心肠,不吃嘴边的肥肉?
      董家其他人这才知道,原来董三少爷不是哑巴,只是从来没在忠伯以外的人面前说过话。
      董梦东坐在远一点牢里,听着三儿子的一阵阵呻吟,一阵阵发寒,却忍不住心惊于儿子过深的心机:若董世昌不是哑巴,估计早就登台唱戏,自己也不会把董家交给他;若是董世昌不是哑巴,他的两个哥哥也不会轻视他,任他在家中站稳脚跟;若是董世昌不是哑巴……自己也不会就此怜惜他。
      董世昌被施红衣带走的时候才七岁,就算是教化未开不会说话,那又是谁告诉他在戏班三年不能开口?
      ——没人知道。
      他本以为世昌的一生都在重复他的轨迹,现在看来,他这个三儿子除了跟他一样学过青衣,其他的,竟没有一点类似之处。
      可笑红衣还笑着对他说:我喜爱三少爷,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影子……
      这句话被门口的世昌听到,眼里闪了闪心伤。
      红衣看到世昌,还满不在意地说:“我对你的心思,世昌也是知道的。”
      可怜红衣,他的心思,董梦东懂,他自己却不懂。
      这边,衙役泄在世昌身上,神清气爽地站起来,用脚挑了挑世昌的脸;“美人儿,你且放心,你那字条我们兄弟已经送到了双喜班。”
      董世昌疲惫不堪,听到这话只是轻轻挑了挑眼。
      衙役却看不得他这般淡定,觉得他哭喊求饶时的样子更招人些,遂给了他一脚:“哟,还摆爷的架子呢!”
      董世昌被踹飞出去,后脑一下子撞在了墙上,立刻见了血,恍惚着想,第一次见红衣,也是这样被一脚蹬开。又笑话自己,竟将这等粗人跟红衣相提并论了!再一阵心安:幸好提前把红衣送回了戏班,不然,还不知要受什么折辱……
      世昌就这么晕了过去,最后一个念头是,但愿红衣听话,别来法场……
      11
      这一辈子,施红衣都没有让董世昌满意过。
      他还是到了菜市口,看到了世昌的满身痕迹。
      董世昌一眼就看见了施红衣苍白苍白的脸和殷红殷红的眼,知道他发现自己受了折辱,羞愤地低下头不愿看他。但他随即想到,马上就被砍头了,现在看几眼就是几眼了,又抬起头,盯着施红衣仔细的看,想把红衣的脸记到下辈子。
      红衣整个人都在颤抖,被旁边的双喜班班主扶住,堪堪没有倒下。
      这时,刑部官员问:“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董世昌眨眨眼睛,一抹顽劣突然从嘴边滑过。他亮开嗓子,唱了西厢记里莺莺的唱段: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站在人群里的施红衣愣愣地听着,半晌侧头问身边的班主:“可,可是东官开口唱曲了……?”却见班主脸色一变,再一回头——
      戏停了。世昌再也不能唱戏了。
      血淋淋一片。
      “世昌——!!!”
      这是施红衣第一次叫董世昌的名字。
      他第一次管他叫“世昌”。
      可是他,再也不能笑吟吟地应了。
      12
      施红衣到底没有机会告诉董世昌。
      其实从第一次他把董世昌抱在怀里,就打从心底喜爱了这个娃娃。
      其实他嘲讽世昌是个哑巴,却在心底暗暗庆幸这孩子不用唱戏。
      其实每次打世昌的时候他心里都在默默地怕,怕世昌会记恨他。
      其实那次,世昌目睹董老爷对他乱来,他的第一声“东官”,叫的就是眼睛亮晶晶的世昌。
      其实那次世昌留字离开,他只觉自己整个人都空了。
      其实世昌给他洗头,是他最欢喜的一件事。
      其实世昌十七岁生辰那晚,他真的是少有的失态。
      其实到了董府却见不到世昌,他真的无所是从。
      施红衣真的很想告诉董世昌。
      我虽不知道你是我的第几个男人,但你确是我最后一个男人。
      唱了一辈子角,才发现人生不过是戏。演得太好,把自己都骗过了。
      施红衣一辈子都在演情种,对董梦东念念不忘。
      却在戏终,解了自己的心,懂了自己的情,也没了心底的那个人。
      一切都晚了。
      13
      施红衣在他生命第三十八年的夏至,自挂在董家旧债三少爷房间的房梁上。
      怀里揣着张写着楷书的纸,遗言就一句话:
      不过是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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