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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戏(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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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世昌离开了双喜班,却并没有离开施红衣。
双喜班跟董家大院离得太近,近到世昌下了学,一定会到双喜班来看红衣。
一开始红衣还甩脸子不理他,可世昌一旦不来,红衣又会转弯抹角地打听:董家三少今儿忙什么呢?
只听说,三少爷不知怎么得了董老爷的眼——当然也有人说,三少爷长得像极了董老爷年轻的时候,所以董老爷才对三少爷格外上心——被着重培养,天天上学呢。
施红衣冷哼一声,可不是长得极像,像到我乍见都认错了人。
又听说,三少爷今天在洋人面前给董家长了脸,一句话都没说就解开了洋人布下的难题!
施红衣喷笑:他一个哑巴,想说话也得说得出来啊。言语间,全都是满满的自豪。
虽然私底下对世昌挂心得紧,可世昌跑来见他,红衣从来不给好脸。世昌也不恼,照样坐在边上看他练功,端茶送水,帮他洗头。
这天,红衣又在洗澡,张口就唤:“东官,帮我洗头。”
身后伺候着的小学徒一愣,笑道:“施老板,您糊涂啦?董三少爷今儿没来。”
施红衣有点尴尬,解释了一句:“叫惯了,”又随口问,“他有阵子没来了?”
“老板您最近出门没注意,董家出了白喜事,他们家大少爷,没了。”
董家大少爷没了。正房夫人哭得死去火来,二少爷怒火中烧,指着董世昌的鼻子大声吼:“爹,就是他,是他害死了大哥!”
“胡闹,说了多少次,你大哥是不小心落水溺死的!在你大哥灵堂里撒什么野,还不赶紧退下!”董梦东把椅把拍得砰砰响。
董世昌站在他爹身后,慢慢给他爹顺着后背。然后抬眼看他二哥,眸中波澜不惊。
二少爷气得扑上来,被下人拦住,按照董老爷的吩咐,拽着跪祠堂思过去了。
董梦东拍拍三儿子的肩:“你二哥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
董世昌恭谨地低着头,所有情绪都在眼底,像是捕猎的野兽,一闪而过。
结果不出两年,董家二少爷就让董梦东省心了——从大少爷过世后就悲恸过度一病不起,好医好药地伺候了两年,终究去了。
自此,董家只剩董世昌这一个儿子。
董梦东也怀疑,也找人查证,但最终停了——当真查出什么猫腻又有什么用?还能断了董家香火?
施红衣听说董二少爷没了,沉默了一下,侧眼打量身畔的少年。
少年此时刚到舞象之年,眉目渐渐长开,少了些幼时的娟秀,多了些少年人的俊朗。跟他爹也不再那么相似,估计是脸型随了他娘。
“东官,是你做的?”
董世昌的笔连顿都没顿,一气呵成地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写完,将扇子摆好晾干,才在旁边的纸上写:“做何?”
“……你二哥的病。”
董世昌放下笔,端起茶,抿了一口。
施红衣眯了眯眼,夺下世昌手里的杯子:“少给你施大爷来这一套,说实话。”
我没动手。少年轻描淡写地在纸上写。
可施红衣何其通透,明白这就是世昌变相承认自己下的杀手,皱眉把那张纸烧掉,低声念叨:“你果真是他儿子……难怪相貌不像了,原来是性情补了这个缺。”
董世昌脸上没什么表情,见红衣不愿再理他,便把买来的桂花糕放在小碟里,拍拍衣袖,出了门。
出了双喜班的董世昌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黄老板黄家。
他带着小厮在偏门下了车,没让门房通传,慢慢往后院溜达,还没见着人影,就听见哄笑:
“董世昌还真以为他是个人物?全天下除了他老子,谁不知道是他动手害死了董二少!”
“估计董家老爷子也知道,可怎么办呢,他现在是唯一的根了!”
“真是应了那句:戏子无义。倡优养起来的,念再多圣贤书也是进了狗肚子!”
“你说董世昌是怎么把他家老爷子哄得那么服帖?会不会……嗯?”
院子里顿时一阵□□。
世昌的小厮气得浑身哆嗦,挽起袖子就要冲过去,却被世昌拉住了。
董家三少爷只是面无表情,踱进越说越没忌讳的院子。
一进去就跟黄大少碰了个对眼——世昌刚才在外面听得真切,这是唯一一个没有编排他的人,当然也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
一院子的少爷都愣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应付了几句,就灰溜溜地跑了。
黄大少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一笑尽风流:“贤弟可满意你听到的?丝毫不见气恼,真是好肚量。”
董少爷淡淡垂了眼,在早就备好的纸上淡淡地写:“戏子下贱,对着戏子赔笑的,莫非就是贵人?”
黄大少一口茶喷出来:“世昌啊世昌,好毒的舌头!”
那是,这舌头可是得了红衣的真传。董世昌心中暗想,眼中就难得的带了笑意,愣是把黄大少看得愣了半晌,直到世昌的小厮看不下去咳嗽了两声,方才回神:
“现在我依约帮你把你大哥二哥除去,你也该让我家忠伯去你家账房转转了吧?”他想了想,又有点于心不忍,“贤弟,你可亏大了。”
世昌自小是戏子教起来的,经商之事本就不甚了解,何必强之?交予黄兄,定是另有天地。
世昌在纸上写,漂亮地草书,配着字的意思,竟让黄大少觉得心口一热,不自禁拉住了他的手:“世昌放心,愚兄必不负你。”说完才惊觉失态,忙乱地收回自己的手。
董世昌微微挑起唇角,只在心里把话说完:“不过世昌倒的确是戏子秉性,无情无义。”
5
董世昌十七岁这年,董家已经是本省有名的大户了。
明面上,人们都称赞董家四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在短短两年里掌了董家的权,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董家,那是哑巴三少爷真正把着的。
两年间,黄家、叶家家道败落,都被董家吞了。黄家大少爷更是悬梁自尽,草草了结自己。
董家的声望,高的空前。
可董世昌却不曾娶妻,甚至连个亲近的丫鬟都没有。只是经常泡在双喜班,十天半个月不在董家露面。
世面上盛传董三少爱好男风,等着攀关系的商贾们就变着法往董家塞男人——这下倒好,董世昌直接住在双喜班了。
彼时的施红衣已经三十五岁,再不复青春年少,已经很少登台唱戏了。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调教新的小青衣,和打骂教训董世昌。
清秀的青衣就天天劈着腿,眼睛滴溜溜转,看着施红衣拿着笤帚董三少追得跑来跑去,从东厢到西厢。董世昌跑得欢快,满脸笑意;施红衣追得乐呵,浑身是汗。
最后世昌就会停下来,任红衣以“连温酒都不会,真是不打就倒退”之类的荒谬理由打上两下,最终去给他打洗澡的热水。
这天,青衣落英就在门廊上勾住了董世昌的衣服,满眼害羞带怯,娇滴滴唤了声:“董哥~”
董世昌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落英见他没有拒绝,遂轻轻挂到了他身上,一双白玉似的小手在董世昌身上画着圈圈:“今儿天高气爽,董哥带落英去放风筝可好?”
世昌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淡淡地偏过头。落英顺着他的目光,就看到施红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施红衣很少面无表情。他自小在戏班子里长起来,吃尽苦头,有满腔下等人的怨恨和恶毒,或大笑、或大悲,脸上总像唱戏似的写满喜怒哀乐,很少没有表情。
所以落英一看那张苍白的脸,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从董世昌的身上下来,呐呐叫了声:“施,施老板……”
施红衣抢步上来,狠狠抽了董世昌两耳光。世昌不躲,倒是把落英吓坏了,拼命回护:“施老板,是落英的不是,您莫打三少爷,莫打三少爷……”
红衣怒极反笑:“你的不是?你有什么不是?还不是咱们少爷见色起意!我知道他们这种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最不是东西!”说着,起脚在董世昌的外袍上盖了个脚印子。
董世昌笑了。
他推开落英,没再看他,拉住红衣的手,也不管他怎么打骂挣扎,领着他出了门。
施红衣再怎么泼辣,也不好当街耍横,只恶狠狠地瞪着前面的少年,直到少年拉他到集上,走到风筝摊面前时,才微微变了神色。
董世昌挑剔地看了一会,最后拿了只扎得很漂亮的燕子,递给红衣拿着,最后随手丢了几个铜钱。
“你当我是娃娃?买风筝哄我。”施红衣冷笑。
董世昌指了指自己胸口,红衣不禁失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才是娃娃。
就这样,两个“娃娃”就跑到城外放风筝了。
初春时节,鸢飞草长。施红衣撒了欢地跑,却总也飞不起风筝来。他赌气把风筝丢给董世昌,世昌笑嘻嘻接过来,转眼就放过了树梢,气得施红衣甩袖子:“莫不是放风筝也同经商一般,讲究天赋的!?”
董世昌看他三十五岁的人还赌气,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走过去把线轴递给红衣。
红衣打开他的手,只道才不稀罕,然后望着越飞越高的风筝,突然低声呢喃了句:“飞得再高又如何,能远得过线吗?”
世昌也仰头看了会,手上一用力,就扯断了风筝线,自己手上也留了口子。
风筝越飞越远,施红衣拉着董世昌的手又急又气:“你这是做什么?怎的这么不爱惜自己?”
世昌在红衣手心轻描淡写地写:就算野了落了,也比被拴着痛快些。
施红衣觉得嗓子被哽住。他望了会天,就突然转了话题:
“你的生辰是夏至?”
世昌笑着点点头。
红衣别过脸去,说了句:“我的生辰是七月夏末。”
世昌拉着红衣的手一紧。这是红衣第一次提自己的生辰。
6
董世昌十七岁生日那晚,施红衣拎了两坛女儿红,拉着从家宴赶过来的世昌回房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到了床上。
第二天.
天光大亮,两个人才在床上醒来,四目相对,一时间都默默无言。
过了许久红衣才有了动静,在嘴里低声叨念:“……我把董家三少爷上了……我上了……董三少爷……”
他自小被当成旦角养着,平时不知言谈,连心思都有些像女娇娥,出去唱戏,也只有被占便宜的份。他这辈子都做过自己是个正经男人的梦,谁知……
董世昌身上乏得厉害,腰疼得快要断掉。知道施红衣一时半会回不过神,干脆闭目养神。直到红衣停了嘴,才拉着红衣的手,郑重地写: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写的时候,心里慢慢流过一股甜味。
施红衣却看着自己手心里,属于世昌的指头僵住了。他静了一会,才发出了一声尖利的笑:“哈,可我却不知道你是我的第几个男人!”
董世昌猛地睁开眼睛,木木地看着施红衣。
施红衣坐直身体,放荡地在天光下把身体露出来:“怎么,董三少爷是不是要上回来!”
世昌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泪水,可他把泪意忍回去,缓缓坐起来,用被子裹住施红衣,自己强撑着就要下地。
施红衣看见了世昌满眼的悲戚,看到了世昌的逞强和温柔,所以他忍不住说出来:“……我一直把你当儿子。”
这句话把董世昌最后的力气都抽走了。他坐在施红衣的床上,垂下了头。
可是红衣没有就此放过他:“这些年,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爹董梦东。”
7
现在除了双喜班老板和施红衣,已经没人知道,董家老爷董梦东其实是个戏子出身,而且学的是青衣。
董梦东跟施红衣同样年龄,一起在戏班里长起来。但梦东跟红衣不同,他不是真正的孤儿,而是董家外家的孩子。董梦东这个名字,就是绣在襁褓上的。
所以,不同于学武生的弟子“赖子”“狗蛋”之类的名字,也不同于小红衣“小耳朵”这样的名字,董梦东名唤东官。
东官,东官。
小耳朵跟东官自小一起学青衣,一起吃苦,关系也格外亲厚。东官把自己的襁褓给小耳朵看过,还让小耳朵私底下叫自己“董哥”。
小耳朵是天生唱戏的命,从样貌到嗓子都是祖师爷赐的,极其有天赋,长到七岁,就很有雌雄难辨的意思了。
东官呢,虽然样貌清秀,却怎么都掩不掉男儿性情,唱起旦角来,总比小耳朵少了些味道。
他们两人一起吃了很多苦,终于成了小角,能登台了。小耳朵被改名为施红衣,东官则被改名为施小落。
小落的功力不如红衣,很少上台,所以也就逃了被各家老爷糟蹋的命。
彼时的施小落抱着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施红衣,信誓旦旦:“红衣,我们绝不唱一辈子戏!等我想办法回了董家,就把你接出去过好日子!”
彼时的施红衣躺在满脸泪痕的施小落怀里,不明所以:他的人生从开始就是唱戏,他不明白除了唱戏自己还能做什么。但是小落的誓言让他甜到了心里,所以他轻声应着:“好。”
从那之后,施红衣对施小落更是加倍的好。练功再苦也少有怨言,他总想着,以后小落会接他走的。以后自己,就只给小落唱戏。
施红衣,只给他的东官唱西厢。这样念想,让他在梦里也可以笑醒。
可小小的戏子怎么能随便见到富商?
施小落最终还是爬上了几个老板的床,床第辗转几轮,终于遇到一个好心的,给董家老爷递了个话。
小落在下层摸爬滚,那道行绝不是普通世家少爷可比的,三句两句就哄得董家当家认定东官聪明伶俐、恭谨孝顺,把他接回董家,又拿大笔银子封了相关人士的嘴——反正施小落没登过台,虽然有点丢脸,但也遮掩得下去。
回董家那天,董梦东要了施红衣,咬着他耳朵轻声说:“等我来接你,到我府上给我唱一辈子戏。”
施红衣就在戏班子里乖乖的等。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董梦东学着做生意的消息。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董梦东娶了第一房的消息。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董梦东到他房里的肆意放纵。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董梦东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消息。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董梦东绝口不提接他回家的事。
施红衣有一阵子只唱戏不陪客,气得老班主罚他饿肚子。他却倔着,用指头在地上慢慢写着:东官,或者是董哥。
后来听说董梦东的大儿子满月,请他们去做堂会,发了一天愣,就再也不倔了。
最终,变成了角,变成了施老板。
而董梦东,也从小青衣东官,变成了温文尔雅、家宅和睦、总把红衣拉到床上肆意放纵的董老爷。
8
董世昌十七岁生辰的第二天,施红衣就把自己对董梦东的心思交代清楚了。
他懒懒地靠在床上,看着世昌慢慢穿起衣服,动作别扭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施红衣一点都不慌,他知道董世昌舍不得他,他知道,这人今儿走了,明儿还得回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董世昌没有回来,只是支来一顶小轿,把施红衣接进了董家。
董梦东许诺却没实现的事,他儿子替他做到了。
施红衣在董家享受着爷的待遇,吃穿无忧,下人恭顺有理。
董梦东对他心中有愧,常拉他喝茶赏花。他现在没了实权,反而寻回了良心,真个人宁和淡定了许多。有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施红衣就单独给董梦东唱西厢。
只是很少见到董世昌。他很少来找施红衣,只是偶尔来向董梦东问安。若是施红衣正巧在,又与他讲话,就客客气气地回答,施红衣也不在乎,任两个人越来越陌生。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从来不假。
董世昌十八岁生辰那日,施红衣堵在他房门口:“怎么,董少爷,不待见我?”
世昌对他微微一笑,绕过他进了门,倒了杯凉茶送到他手上,然后对着他的脸阖上门。
施红衣又气又笑,狠狠踹了世昌房门一脚:“本事了,脾气大啊!”终究捧着凉茶,哼着曲走了。
他不想改变什么,董家的生活让他觉得十分舒服,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把董世昌当儿子,董世昌是董家的当家人,董世昌,永远不会生他施红衣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