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沨起：万物生》一时七刻

31、顽石情1

　　“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上的说书人响木一敲，经典台词一说，台下的人将手一拍，四散开来，只留下桌上凉了的茶水和空了的碗碟。

　　角落的桌子上瓜果糕点齐全，茶香清淡，两名女子身着粗布麻衫坐在桌前，正专心听着上面的故事，二人姿容也普通，但是周身的气质却不一般。

　　眉眼凌厉些的那个没什么骨头似的左手撑着脑袋搭在桌上，右手熟练地嗑着瓜子，和满院子的人融为了一体，越发显得她身旁那端坐着小口小口吃着糕点的女子气质出尘。

　　“这就是讲故事，有真有假，听个乐子。”楚沨带着芫瑶坐在角落，磕着瓜子唠着闲嗑，好不自在。

　　“哦，可是他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我还想知道那小将军去打仗之后的事呢？”

　　芫瑶吃着糕点，正听得起劲儿呢，台上的人却突然就结束了，人走茶凉，就像她此刻一口糕点哽在了喉间一般，起不来又下不去，心里难受得紧。

　　“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楚沨见芫瑶哽着了，不住地捶着胸口，赶紧替她倒了茶水，让她喝两口顺顺。

　　人间这会儿刚开春，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茶水放了许久，早就不烫嘴了，芫瑶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灌。

　　芫瑶好不容易将糕点都咽了下去，正准备再喝口水缓缓，就听见楚沨淡淡的说：“死了。”

　　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话。

　　“噗——咳咳——”

　　这下水也喝不成了。

　　芫瑶将杯子重重的敲在了桌上，“啪”的一声响，好在周围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所以她们才没有收获太多的目光。

　　“什么？你说那小将军死在战场上了？”芫瑶抓着楚沨的手腕，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楚沨很满意芫瑶的反应，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啊，本该与荣耀和鲜花为伴，最后却满身血污，倒在尸横遍野的荒漠上，谁能不叹息扼腕呢。

　　楚沨轻笑了一声，脸上还挂着恶劣的笑容，没什么原则的，开始反驳自己的话：“没有啊。”

　　听了楚沨的话，芫瑶也放不下心，追问道：“那你那句死了是什么意思？”

　　“哦，你不知道吗？人的寿命至多不过百年，正所谓人活七十古来稀，最后都是要死的啊。”楚沨一边倒茶，一边悠悠的说。

　　芫瑶被捉弄了，有些气恼，她一把夺过楚沨的茶杯，一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定定的盯着楚沨，自己饮下了茶，才将杯子放了回去，示意楚沨继续斟茶。

　　芫瑶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幼稚了，但是解气。

　　人的寿命短暂，她当然知道，不过楚沨的恶劣，她此刻才领略到十分之一罢了。

　　“我就说你怎么会知道，那我们明天再来听书吗？我想知道将军回来后有没有娶到公主啊。”

　　楚沨知道自己作弄了人，任劳任怨的当起了倒茶伙计，听了芫瑶的话，抬头笑答：“好啊，我也很想知道。”后人是如何传诵他们的故事的。

　　“不过现在，我先带你去见我的一位老朋友。”

　　“啊？”

　　楚沨的行动总是很快，芫瑶的疑问刚出声，下一秒她就从热闹的茶肆来到了荒凉的郊外。

　　“阿楚，你确定你不是太久没来人间带错路了？”

　　芫瑶抬眼望去远处是重重叠叠的山林，正是落日时分，天边的云彩染上了太阳的橙黄，光透过云层落到草木上，画面很美，但是无端让人伤感。

　　四周没有一户人家，远方更没有马蹄声传来，一条并不宽敞的道路旁只有那一人高的芦苇丛正随着路过的风晃悠着，两人的身旁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用楷书写着红字：仙人城。

　　“没带错，就是这里。”楚沨自信的用扇子敲了三下石碑。

　　芫瑶又看了两眼碑上的字，明了原来她们刚刚是在仙人城里面，接着说道：“但是这里我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楚沨眉目含笑，轻声反问：“没有人，但是有石头，不是吗？”

　　楚沨的扇子还靠在石碑上，下一秒她们的身旁就立了一个模样清俊的灰衣少年，肩上印了两朵开得极艳的红花，落在芫瑶的眼中无端的有些诡异，而少年正一脸惊喜的看着楚沨。

　　“楚楚？你这又换了一身装扮，我都没认出来。”

　　楚楚？芫瑶没想到还真有人这样叫楚沨的，忍不住嘴角微抽。

　　“小石头，都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在这里。”楚沨说要带芫瑶见老朋友，但是真在这里见到了他，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开心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

　　石林一听，脸上的欣喜淡了几分，平静的说：“是啊，那人还没来，我自然还在这里。”

　　“这是瑶瑶，与我一同游玩的好友。”楚沨和石林搭了两句话，还没忘了今日的目的，赶紧介绍两人认识，“这是石林，你和我一样叫他小石头就行。”

　　石林当然也注意到了芫瑶，他这位老友从前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如今终于有了玩伴，石林也真心高兴，这样楚楚就不会总要撺掇他陪她出去玩了。

　　石林转头看着芫瑶，笑着和她问好：“瑶瑶，你好。”

　　芫瑶没想到那块石碑居然能化成人形，还和楚沨是朋友，二人看起来已经认识好多年了，她不禁有些好奇，但是她对着不熟悉的人总是有股疏离感。

　　芫瑶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小石头，你好。”

　　见两人认识过后，楚沨抬手化了一张桌子，摆上了从蓬莱顺来的桃花酿，招呼两人坐下。

　　故人新友，又添好酒，话头一起，就不太停得下来。

　　楚沨先就石林身上的字发出了疑问：“我记得我七百年前来的时候，你身上刻的还是平丘城，如今怎么又成了仙人城了？”

　　芫瑶其实也疑惑，凡人取名大都有缘由，像什么和乐，安宁之类的，而仙人虽然存在，但凡人应该不曾见过才是。

　　石林饮了一口酒，香甜醇厚，回味悠长，想着一会儿定要让楚楚留下几瓶才是，然后才慢慢的解答她的疑惑。

　　“大约七百年前，平丘有个小子姓吕，不知怎么得了机缘可以修仙问道了，他后来在人界与妖界的接壤处划出了一座山头，建立了一个什么青玉宗，几百年发展下来，硬生生在六界之外又添了一个修仙界。”

　　“修仙界？凡人都可以修仙了？”芫瑶实在震惊，忍不住插嘴问道。

　　楚沨垂眸默默饮酒。

　　石林摇了摇头：“这其中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常年都待在这里，那些话也是听来往的路人说的。”

　　凡人修仙一事最清楚的就是楚沨了，但是她不想多说，也想赶紧了解一下后面发生的事，张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所以是因为这里出了一个仙人，所以改名叫仙人城的？”

　　没想到石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那人虽然修习了术法，延长了寿命，但是凡人修仙到底是逆天而为，他最后的修为到了金丹，便再难前进一步了。”

　　“之后他的弟子中也有天赋绝佳者，但最高修为不过化神期，能真正渡劫，飞升成仙的却是没有的。”

　　“所以后来城里的人将这里命名为仙人城，不仅是因为第一位修仙的人出自这里，更是希望他们城里能出一位真正的仙人。”

　　楚沨听到这里，本来以为名字的缘由就是如此了，没想到石林停下喝了一口酒后，又说道：“这是明面上大家传说的改名的版本。”

　　芫瑶不明白凡间的人，妖怎么都爱吊人胃口，她眼巴巴的看着石林追问““那真实的缘由是什么？”

　　“其实是百年前，城主的儿子说自己见到了仙人，此处是有仙人庇佑的城池，所以在他当了城主之后，就改了名字。”

　　石林平淡的说出了真相，芫瑶也觉得真相很平淡，有点对不起她刚刚加速的两秒钟心跳。

　　芫瑶有些失望的道：“怪不得人人都传修仙的版本，比这个有意思多了。”

　　楚沨前些日子喝够了桃花酿，此刻晃着杯里的酒，好一会儿才浅酌了一口，轻笑一声，悠悠的开口：“有些事情人人都在传，传的就是它的趣味性，真相是什么旁人其实并不在意。”

　　说到这里，楚沨端起手里的酒在石林，芫瑶面前停顿了两秒：“旁人，指的就是你我这样的路人。”

　　石林举杯碰了楚沨的酒，一饮而尽。

　　他在此处立了几千年，见了不少的路人，行色匆匆的有，闲庭信步的也有，但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并不想探究他们神色之下藏着的心事。

　　芫瑶端起面前的酒杯也一饮而尽了，但她是气闷，楚沨说真真假假的不必分清，更不必过心。

　　但是芫瑶觉得不过心的情绪，就像那水里的月亮，又浅又薄，一握就碎，这种空荡荡的飘着的感觉很不好。

　　楚沨见了芫瑶的模样，有些无奈，杯中的酒终于见底。

　　她并不是不过心，恰恰相反，那些悲喜在她心中一掠而过，充盈了她空荡的内心，但也就那么一瞬，过后就散如烟尘了。

　　毕竟数万年来她见过不知道多少旁人的悲喜，又悟出了多少道理，若是统统都留存在心里，哪能像现在一般自在。

　　毕竟任何一种情绪到极致的时候，都是极为沉重的，会拖着人迈不动步子，停在原地等待着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等来的东西，就像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