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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2.

      早春开花,性喜温暖——梅花多娇贵,世人却总是误会。

      天气冷得有些厉害,临江那片梅林连花骨朵都看不见,只有一丛丛黑漉漉的枝干,在南方单薄的冰雪中冻出那么点晶莹的意思来。

      孙权拖着长长的袍子走进树林,其实袖裾缭绕多有不便,却碍着仪规不得不如此,因此走得格外地缓慢而慎重,旁人看起来不明就里,都说吴王威仪。

      接见魏使曹植的地方有锦帐圈起,在林子中央的一株老梅下,陆逊命人在帐内摆了案几酒食,又命人在帐外摆了□□刀枪。

      严丝合缝,布置妥当。

      陆逊的种种好,孙权都知道。

      谁对谁好,谁不知道。

      锦帐外面,不远不近地站了两个人,手摁住腰间的兵器,武人打扮,看样子便是随着曹植过江的随从。

      那两人见了孙权,只欠身颔首,面色如常。孙权便挥了挥手,让手下也不必跟随,只身一人进了围帐。

      吴王的案几被安置在梅树下,客席则在旁侧。那株老梅枝干遒劲黝黑,如同一幅挥毫而就的泼墨画,点缀着些些晶亮的冰霜之色。

      孙权入内时,帐中仅有一人。

      那人大喇喇地赖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酒樽,神态间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孙权一眼看去,那人衣饰冠帽也不能说不严正庄肃,可硬生生透着点佻达和无赖。

      ——魏使。

      但,不是曹植。

      孙权记得,大约是在多年以前一个天气不错的午后,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花香味,从帝大宿舍探出头去看,阳光跳跃,满眼都是明媚得几乎要闪出光泽的景致。

      他身后有铺了锦绣的榻,曹丕歪在上面懒洋洋地笑着,轻声慢吟手中的卷章。

      统统都是些美好的诗句,简单的感情,没有铺成不懂迂回,便可直抵人心。

      于是,孙权望着窗外,禁不住微微地笑,却在下一个瞬间反手朝曹丕砸去一册竹简,不动声色地说:“不许念。”

      惠而好我,心有余悸。

      惠而好我,心有余悸。

      惠而好我……

      心有余悸。

      孙权几乎是在看清楚魏使的长相时,便立即想要甩袖子转身走人,然后吩咐外面的兵士把里面这位剁碎了丢到江里去喂鱼。

      可对方冲他笑了笑,酒樽递过去,正色说:“孙权,好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俊俏。”神情认真语气严肃,丝毫没有调笑意味。

      孙权一把挥开酒樽,面如冰霜,咬出两个字:“疯子。”

      行为古怪思想异常疯狂放肆颠三倒四……不是疯子又该是什么呢?

      “是么?”对方垂着眼睛不以为意地抿了抿嘴,像是在笑,“四弟不来,你好像颇为不悦啊。”

      孙权不接话,只打量着他片刻,然后踱到梅树旁,抬头去看光秃秃的枝桠,手指死死摁在斑驳绽裂的树皮上。

      “不问我来干什么的?”对方依然安坐,也不去看立在身侧的孙权,只这么问了一句。

      “你不是来找死的么?”孙权冷语。

      “那你也考虑要陪着一块死?”对方一副没有压力兵来将挡的口气。——情理之中,孙权的兵来了,自然是拿孙权挡。

      孙权偏头去看对方。

      他的唇还微微地翘着,似笑非笑惹人厌恶,可那点笑意持续地挂着,便生出融融的感觉。

      日过正午,梅树上冰霜稍化,于是又冰冷的水滴坠落在孙权手背上。

      寒意刺骨。

      明明是被温暖所融化的东西,可碰到了皮肤,依然是冷得要冻伤了一般。

      “林子里安排了弓箭手,江边也是伏兵。”孙权顿了顿,声音低沉熨帖。

      “这些,我都知道。”对方唇角勾了勾,说,“不过,我先前是以为会直接被送到油锅里的。”

      “那么,”孙权没理会他的调侃,缓慢地呢喃地说,“曹丕,你总不会蠢到来当刺客吧……”

      曹丕。

      曹丕……

      两个字,舌尖气流一滚,平时当着那么多人骂也骂了,可有谁能知道,当着正主的面喊出来又是多么艰难。

      曹丕起身,整了整衣冠,走到孙权身边,也抬起头去看那株梅树,看了半天,说:“以前你说过江东的梅花开得多好,我一直想来看看,可总是没机会,这次来了,却原来……还是遇不上。”

      孙权一把攥住曹丕的手腕,忽然发现他宽大的衣袖下惊人地瘦,连骨头都硌得人生疼。

      曹丕只去看自己被攥紧的手腕,衣袖上有斑斓的纹饰,蔓延地,缠绕地,好像水草就要顺着孙权的手指攀附而上。

      孙权却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腕。

      “感动的时候不说感动,喜欢的时候也不说喜欢,主公韬略机智都有了,却独独少了点肆意跳脱啊。”某次孙权还是吴党党魁的时候,宴请下属酒酣之际,周瑜带着点醉意凑近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孙权只是笑了笑,心想:我哥和你倒都是胆大张狂百无禁忌的人,可要人人都像你们这样,吴党恐怕早成了土匪窝。

      曹丕转个身又去斟酒,递一杯给孙权,说:“一别经年,我们喝一杯吧。”

      酒是自家备好的,孙权不疑有他,仰头饮下。

      那么好的酒,柔凉地,滑进喉咙里其实一点也不烧,闷闷地在身体里熏着酒意。

      然后曹丕就随意地盘腿坐下,仿佛庄稼汉田间地头扯闲话一样,说:“孙权,你还好么?其实吧,我觉得陆逊挺不错的。”

      孙权瞥了他一眼,半天回答:“挺好的。你要是死了,我兴许能活得更好。”

      曹丕一口酒呛住,一边咳嗽一边笑,气都喘不过来:“孙权,我到今天才知道你真狠。”到此刻,才知道,多年以前那些撂出来的狠话都不算真的狠,充其量不过是裹了辣椒粉的糖丸,嘴里烧的疼,余味还是甜。

      可非要逼到这个地步……孙权自斟一杯,说:“曹丕,你也是真的阴险毒辣。”

      曹丕摆出一副“哎呀我不过是想过江看梅花你们却总是错怪我想把我叉出去其实我挺冤枉的”表情,努了努嘴:“孙权,你误会我了。”

      孙权面色一冷,觉得二十年未见,此人功力见长,脸皮之厚,无人可及,自己握着酒樽的手抖了又抖,最后还是忍不住,便一杯酒朝曹丕泼过去。

      哗啦。

      酒液洒在梅树上,香气四溢。身手灵活躲去一边的曹丕摇着头,颇为惋惜地看着那一滩浪费掉的美酒。
      很有点不知死活的架势。

      孙权退几步,脸色阴沉,看上去下一刻就要走出围帐喊人进来扑杀曹丕,却忽然沉着声音问:“你拖了这么久,还不入正题么?”

      曹丕瞅了瞅他的脸色,然后满是遗憾地说:“孙权,你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情调呢……”

      避重就轻,虚虚实实。

      孙权皱了皱眉,扬声唤:“来人。”

      帐外有窸窣的动静,脚步声、喘气声、刀锋在皮革上擦过的声音……孙权心里一凉,瞪了曹丕一眼,拂袖要往外面走。

      曹丕一把扯了他的衣袖。孙权袖子上细密的绣线嵌进曹丕的手掌里,贴合着掌心交错的纹路,要将什么割断一样。

      “我来还东西给你。”曹丕说。

      “哦?陛下要还给孤什么?”孙权顿下脚步,问,“奉献朝廷的夜明珠、珍禽、粮草,还是……山河社稷?”

      曹丕愣了一下,看着孙权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或许,他们本来也不算熟悉。

      “我来还东西给你。”半晌,曹丕才又轻飘飘慢悠悠地说了一遍。

      是我不是“朕”,是你不是“吴王”。
      孙权听懂了,忽然就觉得好笑。——别人是笑得牙酸,他是心酸,所以理所应当程度更深笑意更浓。

      冬天里,午后的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出太阳,那必定是寒入骨髓的。江南那种阴沉沉的冷,曹丕看见锦帐上都仿佛有了层薄薄的冰霜。

      他咳了两声,从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锦囊,锦囊已经明显地旧了,边缘处被磨出了毛边,还有些勾丝,面上绣了青色的凤凰,羽翼拖曳身姿招摇,好像一簇淡青色的火焰。

      孙权看着曹丕手里寒碜的锦囊,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

      曹丕嘿嘿地笑,将东西放在案几上,然后朝孙权努努嘴,说:“打开看看。”

      锦囊里面是把钥匙。

      孙权像突然被冻住一样,寒气一丝一丝地从地面顺着他的腿爬上他的胸口、喉咙、脸颊和前额,全身都冷得麻木,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死了一样。

      混沌,甚至毫无知觉。

      孙权年轻的时候,看见鲁肃随身总带着一枚竹片,上面模模糊糊地勾了个人,笔法拙劣毫无美感。有一回找鲁肃喝酒,孙权忍不住问他,鲁肃说,那是从小认识的姑娘送的,虽然不值钱,但是确确实实是为他而画。再问,鲁肃便说,姑娘大概已经在战乱中死掉了,又或许生活得好好的,谁知道呢,也许以后都见不到,东西留着总可以念想。最后,鲁肃喝多了,拉着他说了很多以前的事。

      孙权想,原来真的有人功名利禄心怀天下,可却会拿着个简陋的小东西睹物思人,或许,连送东西的那人都已经全忘了也未可知。

      一切都未可知。

      曹丕说:“这把钥匙,早就想要还给你,当初也是为了找你方便才管你借的钥匙。”

      当初……

      孙权被这两个字刺了一下,神识恢复,血液开始慢慢回流。

      他想,其实这又何必呢?

      原来,光年如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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