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负蒹葭》尹培越

1、第 1 章

　　1.
　　黄初六年，冬。
　　江南奇寒，辽阔苍莽的长江江面极为罕见地被冻成了一方坚硬无比的冰块，在刺透云层的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灰白森冷的凉意。

　　孙权临江而立，风中衣袍猎猎。
　　由冰面生出的寒气氤氲成一道溟濛的屏障，仿佛要将他与身边的随侍隔绝开来；而一江天堑又将他与对岸闪耀着光芒的枪尖和躁动不安的人马隔绝开来。
　　其间阻断之意，莫过于杀伐萧肃。

　　阴云压城，狂澜没顶。

　　魏军兵陈广陵，蓄势待发，孙权急冲冲地来到前线，站在江边这么一眼瞧过去，隐约看见隔江盔甲粼粼，心里不知道为何，反而平静下来。

　　来了，便来了。以前没怕过，以后也未必就会输。孙权心思笃定。

　　身后有踏哒的脚步声传来，是军官精制的皮靴敲击着冷硬石板所发出的动静，和孙权印象中其他东吴将军们的做派相比，这脚步显得文和谦正，甚至隐隐有种雍容散淡的气度。

　　孙权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对来人道：“伯言，有何事？”乳白的气从他嘴里呵出来，仿佛什么东西烧出来的白日烟火。

　　硝烟之色。

　　“主公。”陆逊别开眼，恭敬地行礼，微微挑起的眉眼有独特的冷寂气质，“魏军有来使。”

　　“哦？”孙权显得有些诧异，神情却依然是严肃的，“是曹丕送来给孤杀的？”

　　“……”陆逊保持着眼角眉梢纹丝不动的状态，然后嘴角极快速极细微地撇了撇。——其实陆逊早就知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之类的东西，对于自家主公来说，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规矩，而且孙权在此问题的处理上心态自然流畅举止毫不扭捏处事落落大方，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把魏国的来使扔进了油锅，实在令人敬佩，可现实生活中一再亲身感受孙权的“斩使无拘束，油烹无压力”，陆逊觉得自己还是会有一些心力不济地想要捶地砸桌子。

　　见陆逊没搭腔，孙权又问：“来的是什么人？”

　　不杀无名之辈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无名小卒，被送过来杀了，毫无意义不说，还落人口实，不是什么划得来的事；杀了个声名赫赫的，才能灭敌人威风长自己志气，扬威立万。

　　“是曹植。”陆逊回答的时候也浅浅皱了眉，好像对此也是觉得疑惑的。

　　“恩，知道了。”孙权听完，波澜不兴地转过身去看江对面的风景，过了很久，才又冒出来一句，“果然是曹丕送来给孤杀的。”

　　魏主曹丕与其弟曹植不和，天下皆知，趁着出兵伐吴的机会，把这个眼中钉一样的兄弟送过江给孙权杀，一方面除之后快，一方面嫁祸孙权，百利无一害。如果江东一反之前杀魏使的酣畅痛快，不杀曹植，那必定是服软之举，曹丕大可说孙权畏惧大魏，已经归降。

　　有些事情，自己不动手不代表自己不去做，自己不出手往往是为了借人之手，谋己之私。

　　孙权想，曹丕骨子里的阴险狡猾，他是知道的。
　　很多年前，他就是知道的。

　　建安年间，魏党一\党\独大之心使国内政\治矛盾加剧。孙权24岁时去许昌，做了帝大交流生，和曹丕彼此认识。

　　与其他各党的党魁相比，那时候的孙权显然还太年轻，除了装乖耍帅，并不算老辣奸诈。所以，当他得知魏党对蜀党近乎于“迫害”的打压行动后，很有点唇亡齿寒的激愤，便不顾帝都大学许昌分部当时混沌诡谲的政治氛围，冲动而正直地在建安七子办的《建安时政报》发了一篇声讨魏党专权的文章。

　　这么做对身在魏党势力范围内的孙权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明智的举动，其直接后果就是把吴党和江东昭昭然地放在了曹操所领导的魏党的对立面。

　　等孙权把这些条条道道都反应过来时，魏党大将曹洪已经带着一小队人将他那栋宿舍楼团团围住了。

　　也许是考虑到目前魏党主要火力仍然在蜀党身上，还没有必要公然对江东吴党展开行动，所以一切危机凶险还只是团闷火，孙权不出去，曹洪也不进来，两边都煎熬着。

　　某天傍晚，孙权撩开窗户往宿舍楼外面望去，那些借口校园维\稳而堂皇进驻帝大的魏党人马正大大咧咧地坐在草坪上吃喝笑闹，好像只是来混时间打发日子的。

　　可孙权分明看得见他们偶尔瞄过来的目光里流露出警醒与谨慎，也看得出他们团坐的方式使得整栋宿舍楼在他们的视野里无一死角。

　　真是，曹家精锐啊……

　　孙权闭上眼叹口气，脑子里却闪过一帧画面，——那也是一个傍晚，他也是这样带点无奈地立在窗子边往外看，外面站着的也是曹家的人。

　　他甚至还记得那天薄暮里金红的云彩，还记得自己手边砸不出去的竹简和书案，……还记得曹丕半仰着头露出的含蓄而真切的微笑。

　　“咔嗒”一声，门锁被打开了。

　　“曹丕？”孙权转过身，瞪着房门那道缝隙一点一点地扩大。

　　露出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谁？”孙权沉着声音问，语气里透着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威慑。

　　来人有一双明亮得过分的眼睛，他望着孙权真诚而友好地笑了笑，作揖道：“在下吕蒙。”

　　孙权挑挑眉毛，不动声色地等着对方继续把话说完。

　　吕蒙却也未再开口，似乎同样在等着孙权主动发问。

　　两人对视片刻，吕蒙忽然垂下眼睛，恭敬地说道：“我也是这里的学生，之前为公子文采折服，愿此后能够为您效力。”

　　“你看见外面那群人了么？”对于吕蒙的投靠，孙权并未流露出很多欣喜，只是挥了挥袖，指向楼外曹洪的人马，说，“我的境地你可明白？如今我自保尚且不能，更无法许你什么功名利禄。”

　　“若公子不弃，吕蒙此来便是要助您返回江东。”

　　“哦？”孙权心中一动，满脸探询地望向吕蒙，开口道，“不妨细说。”

　　吕蒙点了点头，满脸笑意地将肩上的包袱向孙权递了过去……

　　在那一晚浓黑如墨的天色里，一辆装满垃圾的牛车匆匆离开帝大校园，而曹洪等人却在孙权的宿舍楼前酩酊大醉。

　　“好了，过掉这段路就算是出了许昌地界，曹操再想要追，就没那么容易了。”人影之一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兴奋。

　　“恩。”人影之二的声音倒是有点郁闷。

　　“公子看上去怎么不太高兴，发生了何事？”

　　“无事。”

　　“公子说吧。”

　　“我想问，清洁工、抹布、垃圾、牛车……这些邋遢的安排都是你的主意？”孙权的问话犹如庙堂之音，堂堂皇皇铿锵有力。

　　吕蒙听完眨了眨眼睛，又发了会呆，才解释道：“这是为了装得更逼真！……不过话说回来，公子……您这是在歧视马路天使么？”

　　“吕蒙，你多虑了！”

　　静了片刻，吕蒙偏过头去看造型颇为犀利的孙权，欲言又止，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其实……”

　　“其实什么？”孙权不耐地打断他。

　　“其实，公子您真正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些事情吧。”

　　“……”

　　“房门钥匙是曹丕配给我的，身形和您相差无几的清洁工也是曹丕安排的，给曹洪的酒是曹丕派人送过去的，好吧，连这架牛车和车上足以掩身的垃圾也是他准备好的。”吕蒙摊了摊手，继续说，“不过公子您不要问我曹丕在哪里，他三天前回丞相府之后就没回来过了，没人有他的音讯。”

　　孙权听了也没吭声，只是再次陷入了“孤星入命”的状态坐在颠簸的车上，一脸沉思，显得又高深莫测又虚无缥缈。

　　“主公，您在想曹丕会不会害我们？”吕蒙终于忍不住问。

　　“他不会。”

　　“哦。”吕蒙点点头，又问，“那您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干嘛？”

　　孙权仍然垂着眼睛，半晌，才极有城府地说：“我在想，曹丕让我狼狈至此，一定是故意的！”

　　由此，孙权深信，曹丕其人，心思叵测，挺不是东西，左手递糖右手捅刀绝对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那么主公究竟打算如何处理？”陆逊的话永远言简意赅直达主题。

　　孙权回过神，那些零零落落的思绪被打断了。

　　思绪，不过是往事。

　　而往事，往事也仅仅是冰封的江面下汹涌的水流，兴不起波澜。

　　那么，杀，还是不杀？

　　孙权侧过脸，可以看见陆逊文秀冷寂的眼睛，他看了一阵，陆逊也毫不介意地垂着眼让他看。然后，孙权忽然开口问：“伯言你说，杀，还是不杀？”

　　“其实，臣下以为，杀或不杀都无所谓，只要主公拿定了主意，臣下执行便可。”

　　“直臣当谏，孤又不是昏君。”孙权缓了缓神色，说，“伯言有想法，何不明说？”

　　陆逊忍不住又撇撇嘴角，不动声色地接口：“主公的心思，臣下不敢猜测。但是，杀不杀曹植对江东都无很大影响，主公吩咐即可。”

　　杀，那是孙权一贯作风，大家也习惯了，反而天下人会猜测曹丕的居心；不杀，那是孙权仁慈爱才，不忍心斩了天下闻名的才子，天下人依旧会猜测曹丕的居心。

　　“是这样……”孙权几不可见地笑起来，拍拍陆逊的肩说，“那么，孤先见见曹植吧。”

　　“臣下这就去安排。”陆逊一揖，便要退下。

　　孙权止住陆逊，问：“不知伯言打算安排在何处？”

　　陆逊看了看孙权，轻轻叹口气，说：“城外有一片梅林，林内枝条纵横，林外江边水岸，随处可以埋伏，但凭主公令下。”

　　“那魏使如何渡江？”孙权看了看结冰的江面，又问。

　　“曹植只携两名仆从，破冰而渡，一叶扁舟独来。”陆逊回答，忍不住再说一句，“胆识气魄倒是不错。”

　　孙权挑了挑眉，看向江面，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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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不清楚的，只能去看《彼此甘心无后期》了（捂脸，我不是打广告！）
最后请大家忽略历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