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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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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温泉池畔的一瞥,在雪闻笙心湖中激起的不仅仅是涟漪,而是沸腾不休的蒸汽,将她整个人都蒸得晕晕乎乎。
思念,因此变得分外具体,也分外难熬。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依恋,而是掺杂了清晰影像与灼热体温的渴望。她想见到他,哪怕只是看着他那张恢复平静无波的脸,也能稍稍安抚她躁动不已的心绪。
几日来的赌气和刻意回避,如今看来显得如此幼稚,简直不知所谓。她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台阶去靠近他,去打破那日书房争执后留下的无形隔膜。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认错了,这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尽管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当日反击野狸子,向他开口索求力量有什么根本性的错误,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保护自己,渴望变强大,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在对明决那汹涌澎湃的情感面前,这些坚持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如果认错能让他不再失望,能让他恢复以往平和态度,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平和,她愿意说那些违心的话。
她再次精心准备了茶点---不是上次的竹露青茶,换了一种安神宁心的“兰芷凝香露”,配上一碟他偶尔会尝一两块的、模样精致的桂花糕。她再次对着水镜练习了许久,确保自己的眼神足够温顺,语气足够诚恳,姿态足够谦卑。
于是她端着托盘,走向了偏厅,那里存放着诸多医典药册,明决此时此刻一定在那儿待着。
偏厅的门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决果然在这儿。
他正站在一个高大的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似乎在寻找什么典籍。他已然换回了平日那身一丝不苟的素白道袍,宽大严谨,将脖颈与手腕都遮掩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墨发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整齐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又恢复了那份令人心安,又令人心碎的清冷与端凝,仿佛温泉池畔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只是雪闻笙一场过于逼真的旖旎幻梦。
可她知道,不是梦。
“明决。”雪闻笙定了定心,站在门口,轻声唤道,她把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柔柔的怯意。
“何事?”明决寻声回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以及她手中捧着的托盘上。光从面容上看不出他现在的情绪,既没有预料中的冷淡,也没有因为她主动前来而流露半分缓和的迹象。
雪闻笙端着托盘走上前,将茶点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然后退后一小步,微微垂下头,做出认错的姿态,声音愈发低了:“我是来认错的。前几日......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你,不该那般执拗。”
她斟酌着用词,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真挚:“那只野狸子的事......是我偏激了,出手不知轻重。我以后......一定会更加小心,不再妄动无名之火。”
明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没有看她低垂的脸,目光扫过那壶兰芷凝香露,热气带着清雅的香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些许神情。
待她说完,偏厅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这寂静让雪闻笙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她偷偷抬起眼帘,想从他脸上窥探一丝松动。
然而,明决开口,问的却并非她预想中关于认错本身的话。
“近日修习‘清音静心咒’,感觉如何?”他话题一转,音调平稳,听不出任何试探的意味,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心课业。
雪闻笙微微一怔,随即连忙答道:“还好......念着咒音,心里......似乎能静下来一些。”这话不假,最起码也有半句是真的,那清心咒韵律奇特,确实有暂时安抚心神的效用,只是远不能根除她心底的躁动与那些黑暗的诱惑。
明决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书架,语气却带着一种无知无觉的引导,随口又问:“嗯。静心只是伊始。可知日后,路在何方?”
日后?路在何方?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雪闻笙一下。她从来没有真正深思过这个问题。留在尘寂山,守在明决身边,这就是她全部的心愿。至于其他的......她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她语塞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答案。她总不能说,她的路就是跟着他吧?或者说,她的路就是变得强大,不再受制于人,甚至......能够匹配得上他?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盘旋,无一能宣之于口。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带着一丝敷衍,低声道:“我......我不知道。但我会听你的话,好好修习,静心养性......不会......不会再让你失望。”
她的回答,避重就轻,空洞无力。她所有的服软认错,都像是漂在水面上的浮花,看似存在,却与深层的水流毫无交融。她的谦逊乖巧不是源于内心的觉悟,而是为了安抚他、取悦他、维系现状的无奈之举。
明决终于将目光从书架上完全收回,重新投注在她身上。那目光,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能穿透她所有精心伪装出来的温顺与悔意,直抵她内心深处那片未曾真正反省,甚至暗自不服的黑暗土壤。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没有怒气,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明显的失望,有的只是古镜照影一样的清明。
“心非口是,言不由衷。”他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像玉磬轻敲,回荡在寂静的偏厅里,“你并未知错,亦不知如何改过。你所求,非是内心澄明,不过是暂且的相安无事。”
他话里藏锋,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雪闻笙所有伪装。她的脸颊瞬间失去了血色,火辣辣的一阵难堪。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在他那绝对的洞察面前,任何言语都是无效的。
明决也没有给她争辩的机会,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然:“既然如此,你便搬去后山禅室禁闭思过吧。何时真正想明白,何为对错,为何要改,何为前路,何时再出来。”
禁闭思过!
雪闻笙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她万万没想到,她放下身段前来“认错”,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就这样平静地将她打入了“冷宫”!
“明决!我......”她急急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委屈的哽咽。
“去吧。”明决背对着她,只留下这两个字。他的身影挺拔孤峭,透着一种威严和抗拒,仿佛她所有的情绪与不甘,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雪闻笙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在她心中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猛地转身,冲出了偏厅。
那壶精心准备的兰芷凝香露,兀自在矮几上散发着袅袅余香,而那碟精致的桂花糕,终是未曾被动过一块。
明决静立原地,直至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才轻叹一声。
他如何不知她口是心非?又如何不知她并未真心悔悟?只是,有些路,终究要她自己想通,有些坎,终究要她自己迈过。外力强压,徒增反噬。让她去禁闭,不是惩罚,而是给她一个隔绝外扰,直面内心的机会。
他缓步走到窗边,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目光悠远而深沉。救她,是缘还是劫?导她,是功还是过?这一切,或许连他这窥得天机一隅的人,也难以下定论了。
后山禅室,清冷简陋,唯有一榻,一桌,一蒲团。
雪闻笙被木心童心“请”入其中,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也仿佛将她所有的希冀与躁动,一同封锁在了这片狭小寂静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