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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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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寂山的云雾,比以往更加浓重了些,缠绕在山峦之间,也缠绕在雪闻笙的心头。
明决救回那只野狸子之后,便在偏厅的一角为它安置了一个舒适的草窝。
接下来的几日,他依旧如常清修,采药,制药,但总会抽出些许时间,去查看那只小兽的伤势恢复的情况,给它带些新鲜点的吃食,有时候是易于消化的野果,有时候是捣碎的肉糜。在明决悉心救治下,野狸子的腿伤渐愈,已经能蹒跚走动了,但是它并没有像雪闻笙暗自期盼的那样,养好了伤就迅速离去,或许是它产生了依赖不想走了,小家伙聪明着呢,时常在竹楼附近的草丛石缝间出没,偶尔还会再次得到明决投喂的一两颗浆果或清水。
雪闻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每一次明决俯下身,用修长如玉的手指将食物放在小家伙面前,用那种平静包容的目光注视着它进食时,雪闻笙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心里那份自身“无异于草木鸟兽”的顿悟,让她有了巨大的失落与苦闷,这些情绪像陈年的烈酒,在她心底愈加发酵起来,变得酸涩,沉重。
她依旧每日跟在明决身边,读书习字,照料药圃。表面上,她依旧是那个乖巧沉静的少女,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柔驯外表心事重重的躯壳下,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
她对明决的感情不再简单纯碎,变得复杂而矛盾。
爱慕依旧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她每一寸呼吸,可那日野狸子带来的认知,像一根坚硬的刺,深深扎在心底,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细密的疼痛和怨怼。她爱他清冷如月的气质,迷恋他理性克制的魅力,渴望着靠近那轮清冷的月,但怨怼也如影随形,怨他为何如此无知无觉,对她的满腔情愫视而不见,怨他为何如此博爱,万物平等,怨他待她与待一只狸子,一株草药并无本质区别的“慈悲"。
这种又爱又怨的两种极端情绪,反复撕扯着她的心。她无法对明决倾诉,更不懂得排解,只能死死封存在心底,郁结难舒。致使她变得愈加沉默寡言,进而开始影响她的日常起居了。
读书时,字句再难以入眼,习字时,笔下的墨迹总是洇开一团烦躁,就连侍弄那些她曾经无比珍视的药草,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闻笙,今日这“凝露花”似乎缺水了,叶缘已见干卷。”明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雪闻笙正对着那株有些萎靡的花出神,闻言,手指微微一颤,险些碰掉了脆弱的花苞。她猛地回过神,低下头去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应道:“是,我......我这就去取水来。”
“嗯。”明决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略显苍白和恍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补充了一句,“心神不宁,则气机素乱。若觉疲累,可稍作歇息,凡事勿要强求。”
他的关心,本是基于医理与修养的考量。但听在雪闻笙耳中,更像是一种不带感情的评判,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需要被纠正,被调理的......物件。
“我没事。”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然后匆匆转身去取水勺,背影透着一种僵硬。
明决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眸中掠过一丝疑虑。他能感觉到她近来的异常,情绪低沉,心神浮动,与往日那个虽偶有小性子,但总体明朗活泼的少女颇为不同。是修行遇到了瓶颈?还是......
他想起寒洞之事,那日虽然没有过多追问,但洛逍的出现终究是个变数。然而他终究没有深入探究。每个人皆有自身缘法,心魔需自渡,过度干涉,反而不美。
他的不过问,他的冷静,在雪闻笙看来,就是彻底的漠不关心。
白日在明决面前,她尚能勉强维持平静,可一旦回到房间独处,那沉甸甸的压抑感便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再次卷土重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残酷。
起初,依旧是那些混乱的片段,冲天火光中扭曲的人影,凄厉的惨叫与兵刃破风之声,充满原始诱惑的歌舞祭典,还有那些无处不在浓稠的血色。
雪闻笙对此依旧恐惧和排斥,每次惊醒,她都裹紧棉被蜷缩在床角,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无比渴望明决那能安定人心的气息,又深知自己这些阴暗诡异的梦境,是绝对不敢让他知晓的秘密。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排斥与恐惧,开始悄然变质。
梦境中的血腥与暴戾,奇异地成为了一种另类的宣泄。当她沉浸在那些充满厮杀与呐喊的场景中时,白日里积压的委屈,怨愤,不甘,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随着梦境中那激烈的情感洪流,一同倾泻而出。
梦中是震耳的厮杀与哀嚎,一片被烈焰焚烧过半的古老村落。残垣断壁间,厮杀已近尾声。她看见那些容貌极其俊美艳丽的男女,穿着色彩斑斓却式样奇古的服饰,在火光与刀剑中穿梭,他们眼神狂热,拿着手中奇异的武器毫不留情地进行厮杀。那些被称为"名门正派”的人,在他们面前如同草芥般倒下,鲜血染红了土地,汇成了溪流。
她开始对梦中的情境习以为常。
刺鼻的血腥气,漫厉的惨叫声,生命消亡时的绝望,这些原本让她惊醒后冷汗涔涔的画面,渐渐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那是一种打破一切规则,无视所有束缚的疯狂。在梦里,没有明决那套“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大道理,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只有力量为尊的法则。这种法则,简单,直接,粗暴,却仿佛与她心底某种被长期压抑的、黑暗的冲动不谋而合。
以前梦中的情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那一夜,她的梦境格外真切。
雪闻笙像出了窍的一抹幽魂,飘荡在战场的边缘。
她看见一个身着绛紧色长裙的女子,在一片被烈焰灼烧过的焦黑土地上亡命奔逃。身后是数个手持利剑,面目扭曲的正道修士,他们口中呼喝着“诛杀妖邪”、“为民除害”,眼神却像跗骨之蛆,死死盯着前方那曼妙窈窕绝代风华的背影。
那被追杀的异族女子,与雪闻笙梦中所见其他族人有些不同。她身上有一种混合着脆弱与坚韧的气质,即使衣衫破损,发丝凌乱,露出带着血痕的雪白肌肤,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滔天的恨意与不屈。即便身处绝境,她周身依然散发着一种野性而高贵的气质,像一只濒死的凤凰,睥睨着围猎她的凡夫俗子。
“妖女!还不束手就擒!”一个道士厉声喝道,眼中尽是贪婪与淫邪,“交出'惑心引’的秘法,或可饶你一命!
那紫衣女子冷笑道:“正道?呸!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想要什么秘法?”
“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下她!废了她的修为,看她还如何器张!”另一个道士狞笑着,挥剑便刺向女子的气海丹田。
“我看还是留活口吧!啧啧,这等绝色,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了!”另外几人也同时出手,剑光掌风,毫不留情地袭向女子周身要害,招式狠辣,还带着几分刻意折辱的意味,试图撕扯她本已破损的衣裙。
污言秽语夹杂着放肆浪荡的笑,像毒蛇一样钻进了雪闻笙的耳膜。
那个女子显然疲惫至极了,脚步虚浮,一边格挡一边后退,不慎被前面的一块焦木绊倒,重重摔在地上。身后的追兵们瞬间就围了上来,几双带着污浊欲望的手,朝着她抓去。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依旧昂着头,倔强地不肯屈服。
就在那一刻!一直旁观的雪闻笙,觉得一股说不上来的愤怒从心底最深处炸开了,不仅仅是对眼前这几个修士的愤怒,更是对所谓“正道”虚伪的憎恶,是对自身族群被追杀屠戮的悲愤,更是一种潜藏在血脉深处、对同族被侵犯与压迫最原始,最直接的反击欲望!这些自诩正道的人,以多欺少,手段卑劣!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女子?!凭什么这样对待她的......族人?
族人?这个念头模糊地一闪而过。
对,他们都是她的族人,他们是一体的!
就在那道士的剑尖即将再次刺入女子身体的瞬间,暴戾之气像挣脱了牢笼的凶兽,她不再是旁观者!
梦境中,她的目光快速锁定了地上半截沾染着暗红血迹的残剑,那剑身锈迹斑斑,刃口残缺,像极了他们异族如今破败的命运。
“住手!”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仿佛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她抓起那截残剑,体内一股陌生强大的力量汹涌而出,灌注于手臂,朝着离那女子最近,笑得最猖狂的一个修士,狠狠刺了下去!
她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凌厉残酷的精准,残剑划出一道凄艳的血色弧线。
“噗——”一声,沉闷的利刃切入血肉的声响,在喧嚣的战场上显得并不起眼,根本无人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
温热的液体,溅上了她的脸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握着仍在滴血的残剑,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脸上沾染着敌人的鲜血,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妖异而夺目。
然而,预想中的恐惧与恶心并没有到来。相反,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像电流一样窜遍了全身。
一种主宰他人生死,掌控局面,至高无上的感觉!
一种将连日来的苦闷、压抑、委屈、妒,全都通过这狠绝的一剑,彻底宣泄出去的酣畅淋漓!
梦中的雪闻笙清晰地有了近乎真实的手感,残剑破开衣物,撕裂皮肉,撞碎骨骼,最终深深没入那温热的躯体,一股滚烫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喷溅在她的手背和脸颊上。
那名修士猖狂的笑容僵在脸上,转而是极致的惊愕与痛苦,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想喊叫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中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了下去,然后重重地扑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埃。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滴血的残剑,然后,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溅到唇边,那一抹带着腥甜的血液。
她原本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像最深的寒潭,映着梦中的血色月光,里面燃烧着一种野性,妖娆的火焰。
接着,她笑了。
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冰冷而魅惑的弧度。
原来......这才是她。
她觉得一直束缚着她的无形枷锁,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了。那种感觉很神奇,她无法用语言去描述,比她偷偷凝视明决时的心跳加速,比她暗自憧憬未来时的甜蜜幻想,都要强烈千百倍!
这才是她雪闻笙,或者说,是她血脉中隐藏的真正面目。
周围剩下的修士们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手段狠辣的绝色少女,眼中充满了恐惧与杀意。
而那个紫衣女子,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看向雪闻笙的目光,充满了复杂情绪,惊诧,还有一种仿佛找到同类的隐秘激动。
雪闻笙没有再理会他们,依旧沉浸在极致的快感中。这里不再是需要抗拒的噩梦,而是她释放真实自我,寻求力量与慰藉的乐园。
现实中的苦闷越是难熬,梦中的血色狂欢就越是诱人。她站在尸骸与鲜血之间,手持残剑,如同一朵在幽冥绽放的曼珠沙华,美丽,致命。
然后,梦境中的场景开始逐渐模糊,慢慢崩塌,接着恢复平静,彻底烟消云散了。
尘寂山的夜,静悄悄的。
雪闻笙睁开眼睛,慢慢的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细细密密全是冷汗。她望着窗外,熟悉的月色依旧清冷,熟悉的屋内一片寂静。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自己的手,在月光下仔细看着,确认上面干干净净,并没有梦中的血迹才松了口气。可那种紧握残剑,感受生命在指尖流逝的触感,那种力量奔涌,快感巅峰的战栗,却无比真实地残留着。
这一次的梦境过后,她没有恐惧,没有后怕,反而觉得空虚,还有......一丝隐秘的渴望。
她终于在梦境中,找到了暂时舒缓现实苦闷的途径,尽管这途径如此黑暗,如此危险。
她拥着被子重新躺下去,闭上眼睛,放松身心,不再抗拒即将再次袭来的睡意。
她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弧度。
她知道,她沉沦了。
沉沦在这血脉赋予她的、黑暗而强大的力量幻觉之中。
而远在静室之中,潜心清修的明决,于定中微微蹙了蹙眉。他隐约感觉到,这尘寂山的清气之中,似乎混入了一丝极其不祥的戾气。但是那感觉极淡、稍纵即逝,如同错觉,他再寻,也找不到丝毫踪迹。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雪闻笙房间的方向,眼眸中掠过一丝疑虑,但终究,一切的一切再次归于沉寂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