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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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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末,寿宴的喧嚣渐次沉寂。
出了大厅,再走入僻静之处,可以看见一座假山。假山后有一闲亭,浸在夜色之中,更显寂静。
容凡倚着亭柱,昏昏沉沉地打了一个哈欠。杜芩真的很能喝,他陪着喝了几杯,后来实在受不住,出来吹吹风清醒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踩着青石板上的月影。
容凡没有回头。
“阿六。”
青在言的声音裹着寒气。
容凡这才缓缓转过身,月光勾勒着青在言的身形轮廓,惯常带着一抹轻笑的脸此刻却紧紧绷着,看向容凡的眼神只有冰冷。
“青宗主——”容凡开口,倏地一顿,又道,“不对,听说如今青云宗的宗主是黎长老,那我该怎么称呼你?直接叫你青在言?”
青在言逼视着他。
“宴席快散了吧,你不回青云宗,还来这个僻静地方找我一个流阳宗弟子,难道不怕惹人非议吗?”
“非议?”青在言低笑一声,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此时此刻,我还会害怕什么非议?”
说罢,他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让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问你,”青在言盯着容凡,语气像是淬了冰,“阿六,你为什么会在流阳宗?你什么时候变成流阳宗的人了?!”
晚风骤急,吹得二人衣袂翩飞。
容凡迎着青在言的目光,嘴角缓缓扯开一个近乎讥诮的弧度,“你这话问得有趣,我一直是流阳宗弟子,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
“呵……”青在言轻笑一声,“阿六,你也不用把我当傻子,你那日大比上台,所用的招式虽是流阳剑法,但是你并不精通。你原本并不是流阳宗人——之前你待在我身边,不可能不知道青云宗与流阳宗之间的弯弯绕绕,你来流阳宗,难道就是想故意惹我心烦?”
容凡静静地看着青在言眼中血丝蔓延,不仅没有半分波动,反倒觉得可笑。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故意惹你心烦?青在言,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来流阳宗,是因为我想,我乐意,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流阳宗有什么?”青在言追问,声音因为压抑着即将喷涌的愤怒而显得嘶哑,“他们许了你什么,让你不愿乖乖待在我身边?流阳宗有的什么,我青云宗没有?”
最后的半句质问,几乎是从齿缝里头挤出来的。
容凡看着青在言目光中泄露出的痛苦,手指蜷了蜷,但又很快松开了。
“青在言,原本我们不必闹成现在这般不愉快,”容凡语气淡漠,像是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目光平静无波,“不想待在你身边的理由很简单,我嫌恶心。”
晚风卷过亭角,带来远处隐约的丝竹残音,更衬得二人之间死寂的突兀。
青在言像是被他的话钉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明艳的眉眼此刻显得苍白又脆弱,那双总是盛着风流笑意的双眼,正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恶心……”青在言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很轻,近乎要被风吹散,“阿六,曾经与我度过那些日夜的人,如今说我……恶心?”
“是,恶心。”容凡迎着青在言的目光,字字精准地凿向对方最脆弱的地方,“青在言,曾经与你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让我觉得恶心至极。”
恶心至极。
青在言的脸色终于出现了裂痕。
“闭嘴!”
话音未落,青在言身形已动。
他没有拔剑,仅仅是并指为剑,带起凛冽的破空声响,直往容凡咽喉刺去。这一击狠辣决绝,迅如闪电,不留半分余地。
容凡瞳孔一缩,反应极快地旋身避过,青在言的指风擦着他的颈侧,留下刺刺的疼意。容凡一手并掌,斜击青在言手腕,一手反扣对方肩井。
青在言手腕一沉,迅速格开容凡攻势,同时另一只手如同毒蛇般刺出,直直擒向容凡的心口。明明青云剑法如朗月清风,正大光明,但是此刻青在言使出的招数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狠厉。
容凡面色冰冷,精准地拆解青在言每一次的攻击。他仍是用流阳剑法,身形鬼魅,反击也同样凌厉,直指要害。
两人在这方寸小亭之间缠斗,身影交错,快得只剩下模糊的残影。掌风与指劲激荡,假山的石块被劲气刮落,簌簌而下。
青在言的攻势越来越急,也越来越乱。
“为什么!”青在言在又一次交错中低吼出声,一掌拍向容凡心门,掌风却因为心绪激荡而失了准头,“阿六,你告诉我为什么!”
容凡不答,眸中只有冰冷的厌恶。避开掌风的同时,他使一记刁钻的手刀切向青在言肋下,逼得青在言不得不放弃攻势来回防。
“我不记你陷害我之前嫌,对你那般心诚,那般用心!”青在言躲开容凡的手刀,反手劈向容凡脉门,“你凭什么说走就走!”
“我说了,我觉得恶心!”容凡借力腾身,凌空一记鞭腿扫向青在言的太阳穴,带起凌厉的罡风。
青在言矮身避过,容凡飞快换了一招,足尖在亭柱上一点,双掌带着迅猛的力道,居高临下地拍向青在言的天灵盖。
这一击,已经是完全不留余地的杀招。
青在言仰头,看着容凡冰冷的眼眸,他不再质问,将内力全然灌注于双掌上迎。
四掌相接,炸开轰然的劲气。
二人同时向后滑退数步,气血翻腾。
容凡喉头一甜,他强行压下涌到喉间的血,究竟是稍逊一筹。
青在言的嘴角也溢出了一丝血迹。
可是他却像是恍若未觉一般,眸光愈发锐利,直至捕捉到容凡一瞬的空隙。
电光火石之间,青在言十指如钩,裹挟着残余的内力,直擒容凡肋下。若是这一下抓实了,容凡就是不死也要重伤。
容凡的瞳孔猛地一缩,可惜这个时候再想避开已然不及。
然而——
就在之间即将触及容凡衣裳的瞬间,青在言的动作硬生生地止住了。
那只带着凌厉劲风的手停在距离容凡肋下不足半寸的地方,正剧烈地颤抖着。
青在言下不了手。
即使容凡厌恶他,用毫不留情的话语将他刺得遍体鳞伤,他也下不了手。
容凡也停了动作,他静静地看着青在言止住的手。
半晌过去,青在言缓慢地收回了手,他不再看向容凡,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住冰凉的亭柱。他怔了片刻,抬起头,望向亭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语气中夹杂叹息,“阿六,我到底还是对你下不了手。”
容凡不语。
“从今以后,你做你的流阳宗弟子。”青在言顿了顿,仿佛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花光了他全身的力气,“我们不必再见了。”
说完,青在言不再有任何迟疑,他转身走出小亭,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背影决绝。
容凡站在原地,一手抚着胸口,强逼自己吐出一口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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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阳宗,许尧住处。
凝骸香的气息昏沉地充斥着屋内的各个角落,活人闻了,只觉腐朽难忍,但是在许尧眼中,这是生的希望。
生生不息的希望。
此时,距离陈鹤松的寿宴业已过去数日。
“爹,”许墨行说,“宗门内事务繁多,您叫我过来,是凝骸香又出问题了?”
“凝骸香如何了,你也清楚,何须故作懵懂?”许尧说。
许墨行应了一声,“那……爹让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糊涂啊,墨行,你是真的糊涂了。”许尧声音不高,却含着十足的穿透力,“你将阿六带去玄阳州做什么?阿六知道的太多,于你我不是好事。”
“爹,我有考量。”
“考量?”许尧身体微微前倾,“你执掌流阳宗外务多年,难道看不出阿六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还有传风堂给他作保,天下哪有如此恰好的及时雨?”
许墨行见许尧真的动怒了,说道:“爹,阿六是万尸林人,与青云宗有血海深仇,绝对不假。”
许尧冷哼一声:“阿六与青云宗的仇究竟有多深,还不是凭他一人之口,他说要借流阳宗之手报仇你就信了?就带着他去见白阙卿了?你如何保证不会横生枝节?墨行,不能心急啊,解决了青云宗,我的凝骸香没了就没了,可是你还年轻……”
听到此处,许墨行打断许尧的话,说道:“爹,您也知道,如今千足蛇覆灭了,能为我们提供凝骸香的,就只有阿六。阿六他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我们想拖着时间?若是不让他亲眼见一见人证,怕是眼下我们的凝骸香已经断了。”
“唉……”许尧长叹一口气,“只是这阿六与青云宗之间,到底还是让我心里没底。”
提到这个,许墨行忽地笑了一下,道:“爹,也许是您多虑了——您还记得几日前,陈长老的寿宴么?”
“自然记得。”
“青在言离席之后,我派了最善藏形匿影的弟子跟着他。”许墨行道,“他去了假山后的闲亭,当时阿六已在闲亭内醒酒吹风。”
“他们私下约好相见?”许尧眉梢一动。
“我看未必。”许墨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