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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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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奶奶是江南人。江南的女子经年累月被馥郁的花香水气沁润着,格外的灵秀雅致。外祖奶奶就是这么一个从头到脚都透着水乡灵气的江南女子。她的父亲周老先生是满清的最后一批秀才,眼见仕途无望,便改行做了儒医,家道小康。外祖奶奶是他从路上捡来的孩子。
周老先生常会在薄酒微醺时说起这个故事,说那天有多么多么的冷,风有多么多么的烈,雪花飘得比巴掌还大。说自己从外地怎样一路辛苦的赶回来过年,却在临家几里路的地方听到孩子的哭声,那哭的声音大得连风声都掩不住,逼得他从马车上下来找。当然这不算稀奇,世道艰难,路遇弃婴本也是常有的事。周老先生就突然静下来,说那个孩子的眼睛亮得会放光。他用那种很低的,很静的声音慢慢的说,盯着你的眼睛,让你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脖颈飞快的渗下去。
当他把那个小孩抱起来的时侯,那小孩就不哭了,然后,突然的,满天的风雪也刹住了,似乎这一天的寒风大雪就是为了扯他的脚,为了让他找到这个孩子似的。
这是外祖奶奶故事的开始。
随着家世的日见萧条,随着周老先生薄醉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个故事在几十里的方圆内渐渐无人不知了,甚至包括外祖奶奶自己,这时侯她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叫周碧玉。
周家早些年还有两三个长工,一个老妈子,到碧玉十岁的时侯就走得干干净净,一家子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周老先生原本颇有雄心壮志把小碧玉调教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玲珑剔透的一个大家闺秀,而这愿望也落了空,家里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得有人做的。也就只能粗粗的识得几个字罢了。周老先生心中不无懊悔,怎么就取个‘碧玉’的名字,可不就是小家碧玉吗,再往坏处说就像个使唤丫头的名字,怕就这名字害了女孩儿一生呢。而再看女儿文字虽浅,针指刺绣却无师自通,件件叫绝,也只得罢了,又想,许就是这个命呢。
周碧玉小小年纪就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美人的全部条件,骨架纤细,肤色白晰,瓜子脸,一点红唇,眉目细致得如精心描花过的一般。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稚气未脱,别的孩子尚满山坡追逐笑闹的时侯,周碧玉却坐在自家的院子的葡萄树下撑起了绣架。黄昏近晚的时侯,挽着一只竹篮去村边的小溪洗濯。纤小的身影袅袅婷婷的从村道走过,衬着一天夕阳的背影,竟有着三分的仙气。看得村里的那些大小伙子都张口结舌。
那年春天,媒婆踏进了周家的大门。母亲周王氏推说碧玉还小,不过刚过十二岁,媒婆满口说不妨,脸笑得一朵菊花似的,你们家碧玉这份人才,人家七年八年都肯等的。不赶个早,若给别人占了个先,那才是后悔一辈子呢。说完就凑到碧玉的绣架边,说,姑娘绣花呢。碧玉抬起了眼,那眼寒浸浸的,没在一汪冰水里。不喜不怒,只用上下扫了媒婆一眼,又低下头绣自己的东西。
媒婆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有些恍惚,语不及义的说了几句,匆匆便离开了。回到家坐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才回过神,回复那家说怕是不成,又说,那个女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像块冰似的,就是娶回来了,怕你家小子也要吃苦头。找屋里头人其实倒不用这么漂亮,只要结实肯干,家里屋外一把抓外带子孙兴旺就行了,周家的那个女孩大约是中看不中用的。万一再要是守不住,却是个惹祸的根了。
男方家长冷了心,唯独那孩子放不下。每日黄昏都守在村边小溪旁的树林子里,看着碧玉轻轻盈盈的来,又飘飘渺渺的走,人越发的痴起来,一日黄昏,似乎见着碧玉走了,又颠颠倒倒的似乎没走,似乎还在小溪边上,正手掠发梢回眸浅笑。心下一时迷糊,呆呆楞楞的就往水里走。
他是周村第一个因‘相思’而死的情种。
这个男孩子的事在当地流传了很远,传到后来已经远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村里人看碧玉的眼光里便多了几分戒惧。便又提起碧玉的身世来。说这个孩子当时来得就蹊跷,怕真是什么什么转世的,不管这个什么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终究不是庄户人家受用得起的。于是再有小子跟在背后傻傻的看时,就有长辈出来揪着后颈脖子拽回了屋里。
而碧玉仍然静默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每日坐在绣架前细理丝线。她的绣品越发的有灵气了,一花一叶,仿佛即刻便能从白绸子上摘下来似的,至于花鸟虫鱼,更是神情兼备,亦喜亦嗔,似乎是她把自己的生气都注入了它们身上。
周老先生戒了酒。戒了酒的周老先生说话明显的少了起来,每日里更多的时间是坐在门廊下的一把旧躺椅上,看碧玉刺绣。看着看着,眼中露出了一点点深思。也许在这一刻,他也在疑惑着,但没有说。他坐在那里坐过了一个夏天,又坐过了一个秋天。在秋天将尽的时侯,周老先生坐不住了,他躺在了床上。一辈子医人无数的儒医,最后却医不了自己的病。
多少年以后,当凌小雨整理外祖奶奶的故事的时侯,她发现周老先生的过早辞世实际上改变了外祖奶奶的一生。它使得外祖奶奶不得不为了生计而离开那个僻静的小村,而然后,才有她与外祖爷爷的相识相知。
当然,这在当时是谁也不会预知的。包括外祖奶奶。
于是凌小雨的口头禅便多了一句:人不过是命运的玩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