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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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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最看不清楚情况的反而是自己。夏末想,没有什么能够比失去更能让你清楚一样东西对你的价值,比如韩澈,比如她和韩澈的感情。
从前抵死不承认自己爱他,是因为害怕吧,害怕终会失去,不如说不爱,一票否决,再简单不过。于是自己骗自己,骗到自己,都信以为真。
然而那一刻,以为他与自己从此阴阳两隔的瞬间,她突然觉得生死茫茫,一种被抛弃在这个世上的孤独感,冰冷入骨髓。
此后还能为谁所懂得,此后还能为谁所疼惜,此后还能为谁所眷顾?
一霎那,从前到后,没了答案。
爱,依恋到这种程度,如何不算爱。
夏末紧了紧握着的韩澈的手,抬起头,他正一脸关切的注视着自己。
执子之手,即便不能与子偕老,但曾被这样温柔的眼神当成主角,纵是一刻,已值千年。
两人订了婚,夏末见了韩澈的父母,其实双方早已知晓,只是以前夏末总是害怕,反倒从来没有见过。那天她第一次去了韩澈家中,他家在汉口,老房子,但是装修得典雅,不远处就是三十年代的法租界,古老的欧式建筑,旁边有巨大的梧桐树。
韩澈家世代书香,父母一为建筑师一为教授,皆负名气。夏末是战战兢兢的,但韩澈父母客气周到,不多久便消除了她的拘束。然而她觉得奇怪,韩澈和父母之间虽然有说有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有一段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并不是看上去那样亲密无隙。
韩澈说,自小查知自己有这个病开始,父母便觉得对他有所亏欠,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被拒绝过,父母也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但是他们这个家,也因为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就是那层冰,谁都知道早晚会融化,但是就是怕被自己踩碎,如果可以选择,大概没有人愿意选择被这样呵护……”
夏末在韩澈的房间里翻看他小时候的日记,看到这样一句话,眼眶润了。小小年纪的韩澈,她不认识,但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带来的孤单和寂寞,还有那不定时发作的疼痛,想起来,她也心疼,韩澈那么重视穆医生,不仅因为他是最了解他身体的痛楚的人,更因为他是最了解他心上痛楚的人啊。
不过,此后他有了她了,再多的风雨阻隔,也有她陪他承受,夏末一瞬间觉得豪气干云。
韩澈说那天他父母特别开心。
夏末低下头,一切都很好,如果,如果不是自己母亲的坚持的话。
那天她打电话回家,想告诉母亲这个消息。
“什么?结婚?”程雁一时之间不能消化。
“他叫韩澈,是我的大学同学。”夏末的算盘是对母亲隐瞒韩澈的病情,不知让她担心。
“我不同意!”程雁突然间怒火冲天。
“为什么?”
“夏末,你不用瞒着我了,这个韩澈是你大学时候的男朋友,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们,是因为他有心脏病,你怕我们不会答应!”
夏末握着话筒,愣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突然想起那时候她卧室电话是客厅电话的分机,恍然大悟,怪不得母亲说话句句有的放矢,原来她早就知道这一切,却把自己蒙在鼓里。
“我不会同意的。”程雁斩钉截铁。
“我一定要跟他结婚。”夏末毫不退让。
“我们相爱,他的病又不是治不好,妈妈,你怎么就不肯让我们在一起呢?”
“我是过来人,末末,你不要这么犟,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由不得你冲动。”
……
“夏末,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打定主意一定嫁他?”程雁声音有些疲惫。
“是……”
“即使,代价是你的妈妈?”
夏末心口一凛。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从今以后,不用再叫我妈。”
放下话筒夏末想了整整一晚,抱着枕头,眼泪也流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她跟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妈,对不起。
显示收到,然后,再没得到母亲的回音。
韩澈的手术时间定了,在夏末生日前一个星期,他说,手术过后,陪夏末过一个最开心的生日,夏末生日那天,他们结婚。
韩澈是这样说的。
韩澈是这样说的。
夏末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天她怎么会睡过头。
以后都忘不了了吧?九月二十一,刮着大风的那一天?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急急忙忙赶往医院,希望能够见着手术前的韩澈一面,她准备了的,告诉他,今生只做他的新娘。
医院门口有人推着姜花叫卖,她经过的时候,闻到清凛的浓香,复又折回,想起这是韩澈最喜欢的花,花是插在竹筐里卖的,夏末掏出五十块钱,卖花人惊讶的看了看她,转身抱起大半筐子,扎成一捧,递给夏末。
很大一捧呢,夏末捧着沉甸甸的,满心都是喜悦。快步走到手术室,发现门已经关了,走廊里坐着韩澈父母,眉眼间隐约有些忧色,她冲他们浅浅一笑,韩澈不会有事的,他和她有那么美好的明天,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离开她的。
一分钟一分钟都非常难熬,夏末干脆埋首进那一大捧姜花中,深深的嗅,等韩澈醒来,就用他最喜欢的花朵迎接他,还有他,最喜欢的女人。
然而。。。
当穆医生红着眼睛走过来的时候,夏末有逃跑的直觉,然而脚生了根一样,她心里怎么挣扎,也还是,纹丝不动。
她闭上眼睛,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也或者,一直以来,只是自己逃避去想。
“末末,进去看看他吧,”
她睁开眼睛,穆医生已在她面前,他的脸上是一片颓败的灰白色,让人看了都难受。
“对不起。”
姜花从怀中跌落,撒了一地,夏末慌忙拾起,这才发现姜花雪白的花瓣上挂着露珠,像是她的眼泪。
步伐踉踉跄跄,等她跨进病房的时候,韩澈的父母都已经在那儿了。
他们克制得极好,虽然语气里掩藏不住悲切,但总的来说,还算平静。夏末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坚强,坚强,要让韩澈好好的走。
可是为什么鼻子酸得恁的难过,还有眼睛,沉重的好像都可以跳出来。
病床上的韩澈,夏末一直注视着,为什么昨天和今天,一个人可以具有这么大的差别。
韩澈神志清醒,非常清醒,书上说很多人在弥留之际都是这样一种状态,对人生人世,有着非比寻常的智慧和洞察,何况韩澈平常便有哲人的头脑。
韩澈一直保持着微笑,不知道这个动作会耗尽他多少的精力,夏末多想让他不要笑,也许可以,可以活得久一点。他像一个坏掉的容器,生命不断从破掉的缝隙里渗出。
夏末。什么时候,他们都看向她?他的父母离开了,“嘭”,门轻轻被带上的声音。
她坐在他身边,与他两手紧紧相握。
韩澈过了很久才说话,夏末明白此刻说话对他而言是极大的负担,需要酝酿很久才能提得那口气。
韩澈说,我爱你。
我爱你。
那只枯瘦的手力道突然出奇的大,韩澈看着她,丝毫不眨眼,夏末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眸子渐渐失去光彩,然而始终望着她,那里面有最深最深的留恋。
夏末没有说话,她知道只要一开口,自己必是摧天折地的哭声。她不开口,还可以笑着面对韩澈。
眼神是无声的交流。
病房外的韩父韩母透过玻璃看到这一幕,两人相互对视着,嘴角挂着最为平淡的微笑,像是一对默契的夫妻,刚从某个寻常的清晨醒来,而这医院的病房,仿佛他们的卧床。
韩母捂着嘴,靠在丈夫肩上,大口大口的饮泪。
如若不是命运使然,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小夫妻。
我爱你
我像爱自己一样爱着你
但愿长为君妇,日日洗手作羹汤
想和你执手看尽千山斜阳暮
恨不得疼痛加诸我身,与你共赴黄泉路
……
夏末不知道韩澈从她的眼睛里看懂了多少,只知道握着她的手一直很紧很紧,至死未曾松开。
韩澈什么时候离去的,她后来全然没有印象。最后他们要把韩澈送走,却一直搬不开那只紧握她的手。
她奇怪的看着那个使劲儿掰韩澈手的人微笑,“为何你要把我们分开?”
周围所有的人都打了一个寒噤,寂静中渐渐听见年轻护士垂首低泣的声音。
一大捧姜花散落在床头,凛冽清香直入每一个人心肺,姜花,姜花,和旁边女孩子的笑颜一样,
那么那么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