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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月九日·下午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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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去拜访那位被自己下了另类战书的“客人”。事实上,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天,他高傲的意识里仍然怀着孩子气的不满,根本不想听到“杨威利”这三个字。但负责相关事务的副官却主动过来,以一种略微不安的态度报告说,杨想得到一些同盟的报纸。
舰队就在海尼森附近,这也不是一个难题。莱因哈特不耐烦地表示随他去,可向来精明干练的副官依然迟疑着,有些为难地将一份5月8日的《海尼森时报》放在他案前。
这是银河通用语版本的。头版是鲜红的大字:杨威利叛国!
“下官不确定这适不适合杨阁下。”修特莱少将低声解释道。几天前杨与帝国诸将对峙时他也在场,和许多其它帝国将领一样,对杨抱有一份难言的敬意。
“……”莱因哈特皱着眉迅速扫过那些浮夸的字句,耸了耸肩。“他既然要看,就让他看吧。”他冷漠地说,“我想他也知道会看到什么。”
副官恭谨地退下去了,莱因哈特坐在原地又批复了几分关于计划让20个月大的女皇退位的无聊文件。突然把笔一掷,决定到高级军官宿舍区去转一转。
被其实没有必要地严密监控着的C区里住着的只有曾经的同盟元帅一人。甬道前巡逻的士兵报告说房间里人行为顺从,除了书籍和饮料以外没有要求过额外的东西。
莱因哈特让奇斯里上校呆在门外,自己按开了那扇无声的电子门。
如果说个人确实可以影响周围环境的话,这个帝国公爵旗舰庄严华美的高级宿舍,也真的在短短两天之内,被赋予了居住者那种随意自由的气息。喝茶用的圆桌上堆叠着几本带着藏书室标记的厚皮书,揉成团的稿纸掉在地毯上,两张深色棉布沙发被拼在一起,房间的主人蜷在里面,脸上盖了张报纸,似乎睡着了。
莱因哈特咳嗽了一声,同时考虑如果对方不醒自己该怎么办。
但杨随即从沙发上支起身来,眼神清亮。
“啊……抱歉,阁下。”似乎那一瞬间的警醒只是幻觉,下一刻他的目光又是平和温顺的了。“恩,请让我收拾一下。”
“我以为你睡着了。”莱因哈特看着对方推动沙发,倒觉得尴尬。
“我也以为会,”杨漫不经心地回答,把几个纸团踢到一边,请莱因哈特坐在对面,抓着头发考虑了一下,递给对方一罐罐装红茶。“我一向把午睡当人生大事……不过也许这几天睡够了,反倒睡不着。”
他把那张滑落在地的报纸捡起来,不是很仔细地叠回去,扔在桌边一沓类似的报刊间。莱因哈特注意到一闪而过的红色标题,认出就是修特莱拿来请示他的那份《海尼森时报》。
莱因哈特已经不清楚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态来这里的了,但确定和这份报纸有关。
难道我是专程来挖苦他的吗?他惊异地问自己。来讽刺他的痛苦?我最尊敬的敌人?
杨误会了他盯在报纸上的目光。
“多年来一直因为远超过实际的赞誉而烦恼,”他自嘲地说,把报纸递给莱因哈特,“终于有一次被塑造成反面角色了。”
莱因哈特接过来,没有再看的心思,只是捏在手里。
“我记得你上次对我说,独|裁的暴|政可以推卸给个人,民主制的错误却要所有人民一起承担。”他注视着对方无波的黑眼睛,“可是,像这样,”他挥了挥报纸,“你的人民把责任推到你头上了。
“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原因,不是吗?永远的争执,推诿,拖延,没有人能下达命令,也就没有人想承担责任。”
“这么说太苛刻了,”杨苦笑道,“抛开责任不提,当我们提到民主的时候,最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个人意见的表达。我不能因为报纸表达了不合我意的观点就否定它们的表达。也许我们的分歧也在这里:您会因为100种观点中有错误的10条而禁言所有,但就我来说,为了那百种声音中可能正确的一句话,我必须忍受其余。”
“他们正在玷污的是你的名誉!”
“我或许不同意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杨回答,“但我誓死捍卫他们说话的权利。”
莱因哈特几乎想向他翻白眼。
“我曾经听说过一位地球时代的政治家,”他说,“在一场对他进行的全民审判中,一个不认识他的人请他帮忙投票。尽管那张票是不利于他的,他还是忠实地执行了。”
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会意的光彩。“古希腊雅典,阿里斯提德。”他低声说,“他在那场审判中被驱逐出城邦。”
“我假设这是你欣赏的行为?”莱因哈特问道,“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人民’,即使他们愚昧且盲从?”
“我不认为——”杨抗议道。
“那个投票的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莱因哈特径直继续,“也许是道听途说,也许是随意的选择,也许是受他的政敌煽动蛊惑——那张票也许根本就不代表人民认真、自主的思想,不是吗?”
“也许它代表。”杨说,“但无论如何我们没有权力代替他们做出选择,您的意思是他应该把票投向有利自己的一边?”
“我想他至少可以说服对方改变主意。”莱因哈特回敬道,因为对方口吻中微妙的嘲意而恼火,“如果他真的认为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或者确实他的存在对国家有好处。那么他任由不明真相的群众把自己赶出去,不只是对自身,也是对整个国家和人民的不负责任。”
杨深思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有时,我确实觉得专|制的诞生来自于独|裁者对全体人民的责任感,他们相信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处理好世界……但你看,”他慢慢地说,无意识地略去了敬语,“也许他的主张是正确的,也许他留下来有益于大众,但在结果已经揭晓之前,谁能证明这点呢?就凭他的自信吗?他对自己的认识一定是正确的吗?为什么不把裁决交给更多和更综合的看法呢?任何人都可以自诩自己有益于世界,但最终唯一能证实他们的,只有历史和人民。”
“……照这么说来,你既要求每个人都表达自己的观点,又要求他们不能肯定自己的观点,未免太矛盾了。”
“我当然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不应该把它强加给别人。”
“啊,我已经体会到了。”
语气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悻悻然,莱因哈特向后靠在沙发上。
杨闻言有些不自在。他前一秒钟还像个严肃的哲学家,这会儿竟然孩子似地微微脸红了。
“我知道我应当感谢您,阁下。”他真诚地说,“您没有必要和我浪费时间。”
“我知道,”莱因哈特兴味阑珊地说,“鉴于我又一次失败了……”
“不过,”他把那份报纸扔回对方膝上,“既然你自己都不为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愤怒,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纸张落下,发出咔嚓的轻响。那一刻,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在独|裁者充满压迫感的目光里,曾经的同盟元帅只是淡漠地抿紧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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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帝国还没有完全消化同盟的能力。”当天晚上,参谋长送来了行政专家们讨论的结果,“最优方式是给予自治的名义,同时要求赔偿军费,缴纳岁贡和解除军事武装,另外派遣帝国驻军。”
“不能完全征服,太不过瘾了。”莱因哈特不是很认真地喃喃说,哗啦啦地翻动那份纸质,“你的观点,奥贝斯坦?”
“下官个人赞同这一结论,”参谋长严谨地回答,“目前使同盟名义上完全灭亡为时尚早,帝国不需要130亿仇视的人民。但同时应该采取行动恶化他们的财政状况。”
“那就提高岁贡吧,”莱因哈特漫不经心地回答,递回文件,把灿金色的额发掠到一边,“去掉了军事开支,财政会更加宽裕吧?没必要让他们过得太舒心了。”
参谋长平板地点头,在文件夹上记了几句,突然说,“如果您心有不甘,大可在帝国巩固后撕毁条约再来。”
莱因哈特略带惊讶地看了面无表情的属下一眼。“我当然知道,”他说,“是要把整个宇宙都踩在脚下的。”
23岁的年轻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不是雄心或憧憬,只是理所当然。
参谋长义眼里的光芒闪了闪。
“是。”他应道。
但当帝国远征军总参谋长从主君豪华的办公舱退出时,他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问询。
“可是,宇宙间是不是真的存在可以被毁灭,却永远不能征服的东西呢?”
“……阁下,”奥贝斯坦停下脚步,转身回答,“如果您已经掌控了可以毁灭它的力量,那么,它愿不愿意屈服,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