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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黯淡 ...

  •   腊月二十八那天,雪来了。

      不是真正的雪——广东很少下雪,那是从北边吹来的、裹挟着雨水的湿冷空气,把整个世界冻成一块半透明的琥珀。

      齐倦巢坐在窗边写寒假作业,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他用手指在上面画画,画一座桥,画一棵树,画两个并肩的小人。

      “小倦!”奶奶在楼下喊,“小殊来啦!”

      齐倦巢放下笔下楼,看见傅厌殊站在客厅里,脚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刚从北京回来,脸颊被北方的风吹得有些干,但眼睛亮得像装了两颗星星。

      “北京冷吗?”齐倦巢问。

      “冷死了,”傅厌殊搓着手,“零下十度,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但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里面是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触感柔软得像云朵。

      “太贵了,”齐倦巢没接,“我不能要。”

      “不贵,用压岁钱买的,”傅厌殊不由分说地把围巾塞进他怀里,“你脖子怕冷,戴上试试。”

      围巾很长,可以绕两圈。

      齐倦巢系上的时候,闻到上面有傅厌殊身上那种洗衣粉的清香,还有一点点陌生的、属于北方的、干燥而凛冽的气息。

      “怎么样?”傅厌殊问。

      “暖和。”齐倦巢说。

      是真的暖和。

      围巾包裹住脖颈,像被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环住。

      那天晚上傅厌殊留在106号吃饭。

      饭桌上,他滔滔不绝地讲北京:天安门广场有多大,故宫的屋檐上蹲着多少只石狮子,胡同里的冰糖葫芦有多甜,还有——

      “我在清华门口站了很久,”傅厌殊说,“想着,要是两年后我们能一起走进那扇门,该多好。”

      齐倦巢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奶奶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给傅厌殊夹块排骨:“小殊有志气。”

      “不是我志气,是齐倦巢志气,”傅厌殊看向齐倦巢,“他肯定能考上,我就是陪跑的。”

      “那你也要努力,”奶奶说,“两个人一起,才不孤单。”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雨点敲打着玻璃,噼啪作响。

      屋里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灯光是暖黄色的,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盘旋,电视里放着咿咿呀呀的粤剧。

      有那么一瞬间,齐倦巢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腊月二十九,番桃桃和傅缮回来了。

      他们从香港飞回来,大包小包地带了一堆年货。

      下午,番桃桃敲开106号的门,手里提着两个精美的礼盒。

      “阿姨给奶奶买了点补品,”她笑得眉眼弯弯,“还有给小倦的巧克力,香港买的,可好吃了。”

      “谢谢阿姨。”齐倦巢接过。

      “小殊这几天没烦你们吧?”番桃桃往屋里探头,“那孩子,一放假就住你们家了,跟没自己家似的。”

      “没有,”奶奶笑,“小殊懂事,还帮我做家务呢。”

      番桃桃在客厅坐下,拉着奶奶聊天。

      齐倦巢去厨房泡茶,听见她们的对话从家常渐渐转向别处。

      “我们家小殊啊,从小就黏小倦,”番桃桃说,“小时候走丢了,不找爸爸妈妈,就哭着要找‘倦倦哥哥’。”

      “俩孩子投缘。”

      “何止投缘,”番桃桃压低声音,但齐倦巢还是听见了,“我看啊,以后咱们说不定能成亲家。”

      茶杯差点从手里滑落。

      齐倦巢稳住手,把茶端出去。

      番桃桃接过,朝他眨眨眼,眼神里有种促狭的笑意,仿佛在说:我什么都知道哦。

      那天晚上,傅缮也过来了。

      他和齐爷爷坐在客厅下象棋,两个男人话不多,但气氛融洽。

      傅缮偶尔会问齐倦巢学习上的事,语气温和,像个真正的长辈。

      “小倦以后想学什么专业?”他问。

      “还没想好,”齐倦巢说,“可能是经管类。”

      “挺好的,”傅缮点头,“有方向就好。小殊那孩子,还得你多带带。”

      这句话说得平常,但齐倦巢听出了弦外之音。

      傅缮知道。

      也许傅厌殊跟他说过什么,也许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他没有反对,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接受了,甚至带着一丝鼓励。

      这让齐倦巢的心情更加复杂。

      年三十终于到了。

      早上,奶奶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准备年夜饭的食材。

      齐倦巢帮忙择菜,傅厌殊则被派去贴春联。

      “左边高点……不对,低了……再往右一点……”

      傅厌殊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春联,被齐倦巢指挥得团团转。

      最后终于贴好时,他额头已经冒了汗。

      “怎么样?”他跳下梯子,和齐倦巢并肩站着看。

      红纸黑字,上联“门迎春夏秋冬福”,下联“户纳东西南北祥”,横批“万事如意”。

      鲜红的春联贴在老旧的木门上,像给时光打上了一个温暖的补丁。

      “还行,”齐倦巢说,“就是有点歪。”

      “哪里歪了?”傅厌殊不服,“明明很正。”

      “右边比左边高了半厘米。”

      “你眼睛是尺子吗?”

      两人正拌嘴,105号的门开了。

      番桃桃探出头:“小殊,回来洗澡换衣服,晚上要守岁呢。”

      “知道啦!”

      傅厌殊跑回家,半小时后又跑回来,已经洗过澡换了新衣服——红色的毛衣,衬得他皮肤更白,眼睛更亮。

      “好看吗?”他在齐倦巢面前转了一圈。

      “像红包。”齐倦巢实话实说。

      “那是喜气,”傅厌殊凑过来,“你也去换衣服,我妈给你也买了。”

      是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质地柔软,款式简单。齐倦巢换上后,傅厌殊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说:“好看。”

      “真的?”

      “真的,”傅厌殊点头,“比红包好看。”

      傍晚,年夜饭开始了。

      106号的餐桌第一次坐得这么满。

      齐爷爷齐奶奶坐上首,左边是傅缮番桃桃,右边是齐倦巢和傅厌殊。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白切鸡、清蒸鱼、红烧肉、酿豆腐、炒时蔬,中间是一锅热腾腾的盆菜,食材层层叠叠,寓意“盆满钵满”。

      “来,举杯,”傅缮站起来,“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祝孩子们学业进步,祝咱们两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玻璃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齐倦巢抿了一口橙汁,甜的,带着气泡在舌尖炸开。

      他看向桌对面的傅厌殊,傅厌殊也正在看他,嘴角挂着笑,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那顿饭吃了很久。

      大人们聊着天,说着这一年的种种。

      齐倦巢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问到才回答几句。

      傅厌殊则很活跃,讲学校的趣事,讲北京的见闻,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番桃桃时不时给齐倦巢夹菜:“小倦多吃点,太瘦了。”

      “谢谢阿姨。”

      “别客气,以后常来家里吃饭,”番桃桃说,“就当自己家。”

      这句话她说得很自然,自然到齐倦巢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有两个家。

      吃完饭,大人们收拾碗筷,齐倦巢和傅厌殊被赶到客厅看电视。

      春晚已经开始,歌舞喧哗,但两人都没怎么看进去。

      “出去走走?”傅厌殊提议。

      “外面冷。”

      “就一会儿。”

      齐倦巢还是跟着他出去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吃年夜饭。

      路灯亮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空气里有鞭炮残留的硝烟味,混合着潮湿的寒气,吸进肺里凉丝丝的。

      两人沿着江沿路往古镇方向走。

      走到一半时,傅厌殊突然说:“伸手。”

      “干嘛?”

      “伸出来。”

      齐倦巢伸出手。

      傅厌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他掌心。

      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巴掌大小。

      “新年礼物,”傅厌殊说,“打开看看。”

      齐倦巢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对银色的袖扣,造型简洁,上面刻着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是两个字母:Q和F。

      “我在北京潘家园淘的,”傅厌殊说,“纯银的,不贵,但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齐倦巢盯着那对袖扣,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金属表面。

      Q和F,像两个并肩站立的士兵,守卫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不能——”

      “你能,”傅厌殊打断他,“齐倦巢,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攒的钱买礼物,你不收我会很难过。”

      他的语气认真,眼神也认真。

      齐倦巢沉默了。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像心跳。

      “谢谢,”他终于说,“我很喜欢。”

      “真的?”

      “真的。”

      傅厌殊笑了,那笑容在夜色里像突然绽开的烟花,明亮得刺眼。

      他把盒子合上,放回齐倦巢手里:“等以后你穿西装了,就可以戴。”

      “嗯。”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到古镇的牌坊下。

      这里更安静了,店铺都关了门,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只有河边还亮着几盏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一串熟透的果子。

      “齐倦巢,”傅厌殊突然说,“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我……”

      话没说完,天空中突然炸开一朵烟花。

      砰——

      金色的光点四散开来,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流星雨。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整个夜空被点亮,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云层中绽放,又坠落,像一场盛大而短暂的梦。

      “开始了,”傅厌殊抬头看,“镇上的烟花表演。”

      他们并肩站着,仰头看着这场盛宴。

      烟花在头顶炸开,光芒照亮了彼此的脸。

      齐倦巢侧过脸看傅厌殊,看烟花在他眼中倒映出绚烂的色彩,看他的睫毛在光芒中投下细小的阴影,看他微微张开的嘴唇,像要说什么,却最终被烟花的轰鸣淹没。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和这场为他们而放的烟花。

      齐倦巢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年三十的烟花,是给天上神仙看的,也是给地上有情人看的。

      神仙看到了吗?

      有情人呢?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是心形的,粉红色的,缓缓坠落。

      “齐倦巢。”傅厌殊在烟花声中叫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耳语。

      “嗯?”

      “我喜——”

      又一朵烟花炸开,淹没了后面的字。

      但齐倦巢看见了。

      他看见了傅厌殊的口型,看见了他说出那三个字时眼睛里闪烁的光,比烟花更亮,更烫。

      烟花还在继续,一朵接一朵,把夜空染成流动的画卷。

      但齐倦巢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在回应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他应该说什么?

      他也喜欢他吗?

      是的,他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第一次傅厌殊把伞往他这边倾斜的时候,也许是背着他跑过雨巷的时候,也许是此刻,在烟花下,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时候。

      但他不敢说。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撑伞,一起看烟花。

      如果说了,如果失败了,如果一切都变了——

      他承受不起那个“如果。”

      所以当傅厌殊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时,齐倦巢避开了他的目光。

      “烟花真好看,”他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们回去吧,奶奶该担心了。”

      傅厌殊愣住了。

      烟花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像潮水涨落。

      期待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沉没在眼底,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失落。

      但他很快又笑了,笑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啊,”他说,“回去吧。”

      回去的路很安静。

      烟花还在身后绽放,但两人谁也没有回头。

      傅厌殊走在前面,脚步比来时快了一些。

      齐倦巢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件红色的毛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像一颗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心,还在不甘地跳动。

      回到106号时,大人们正在包饺子。

      番桃桃看见他们,招手:“快来帮忙,守岁要吃到饺子的。”

      四人围坐在餐桌旁。

      傅厌殊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说说笑笑,还偷偷往饺子里塞硬币——“谁吃到谁明年发大财”。

      但齐倦巢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三个没说出口的字,像一枚硬币,沉在了时间的河流里,不知道会被谁捡到,不知道会在哪一年兑现。

      午夜十二点,电视里响起倒计时。

      “十、九、八、七……”

      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全镇都在这一刻沸腾了。

      钟声敲响,新年到了。

      “新年快乐!”大人们互相祝福。

      傅厌殊转向齐倦巢,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新年快乐,”他说,“齐倦巢。”

      “新年快乐,”齐倦巢说,“傅厌殊。”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很短暂的一握,一触即分。

      但齐倦巢感觉到了,傅厌殊的手心里,有一层薄薄的汗。

      守岁到凌晨两点,大人们撑不住去睡了。

      齐倦巢和傅厌殊被允许留在客厅看春晚重播,但实际上谁也没看。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毛毯。

      电视的光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影子,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疏。

      “困吗?”傅厌殊问。

      “不困。”

      “我也不困。”

      沉默了一会儿,傅厌殊又说:“齐倦巢,你有没有特别想实现的愿望?”

      “有。”

      “是什么?”

      “不能说,”齐倦巢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傅厌殊笑了:“你也信这个?”

      “宁可信其有。”

      又是一阵沉默。

      电视里在放小品,观众的笑声罐头般虚假。

      “我的愿望可以说,”傅厌殊突然说,“我希望,明年、后年、大后年……以后的每一年,我都能和你一起过年。”

      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定。

      齐倦巢的心狠狠一颤。

      “为什么?”他问,声音有些哑。

      “因为,”傅厌殊转头看他,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这一年没有白过。”

      这句话太沉重了。

      沉重到十六岁的齐倦巢几乎接不住。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也是”,想说“我也想每一年都和你一起”,想说“傅厌殊,我——”

      但最后,他只是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拜年。”

      “……好。”

      傅厌殊躺下,背对着他。齐倦巢也躺下,盯着天花板上的光影。

      很久之后,他以为傅厌殊已经睡着了,却听见他轻声说:

      “齐倦巢,我会等。”

      “等什么?”

      “等你准备好。”

      齐倦巢没有回答。

      他只是闭上眼睛,让眼泪无声地滑进鬓角。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曙光正在地平线下酝酿。

      而屋内的两个少年,一个在等待,一个在逃避。

      等待的人不知道要等多久。

      逃避的人不知道能逃到哪里。

      只有时间,公正而残酷地,一分一秒向前走。

      带走烟花,带走誓言,带走那些未说出口的喜欢。

      只留下一条灰色的围巾,一对刻着字母的袖扣,和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关于“每一年”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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