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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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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却依旧炽烈。蔓华与裴元已经在这里停留了近半月,金城公主的病情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好转——至少,她开始愿意每日在女官的搀扶下出来散步片刻。
这日午后,蔓华在药房整理近期的脉案记录,裴元则在调试一批新到的吐蕃药材。一名钧天卫无声出现于门外,恭敬行礼:“东陵夫人,裴先生,主上已至,请二位前往驿馆一叙。”
蔓华与裴元对视一眼。李邠比他们预计的来得迟了许多。算算时日,若他真如最初所言先行,早该在他们抵达后不久便现身,而非拖延近月。
说是驿馆,实际上是城外一处伪装成驿馆的院落,它外表看起来与寻常驿馆并无二致,内里却戒备森严的唐式院落。池清川候在门前,一头半黑半白的发丝用银冠束得一丝不苟。
“二位,主上在书房等候。”
书房内陈设简朴,唯有一桌、数椅、一排书架,以及墙上悬挂的一幅未题字的雪山图。李邠身着深青常服,负手立于窗前,听闻脚步声转过身来。他面容略带风霜倦色,眼中有血丝,似是长途奔波未得好好休息,但身姿依旧挺拔,气度沉凝。
“东陵医师,裴先生,辛苦了。”李邠的打扮与之前没有多大区别,他抬手示意二人入座,声音略显沙哑,“某因途中有些琐事耽搁,迟至今日方到,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蔓华与裴元依礼落座。蔓华顺手将一个木盒置于桌上,推向李邠的方向。这正是当初那个装脉案的盒子。
“李公,”裴元先开口,语气平和却直截,“公主的病情,我二人已详察半月有余。公主玉体并无器质重病,脉象所示,乃长期忧思郁结、心神耗损所致‘郁证’。我以药物针灸调理其气血阴阳,师妹也以故国风物往事徐徐疏导,目前虽略见缓和,但……”
他顿了顿,看向蔓华。蔓华会意:“但心病终需心药医。公主心结,根源在于长年离乡孤寂、身处异邦王庭如履薄冰的深重忧惧。此等心疾,非仅靠医药与外人劝慰可解。最对症的‘药引’,恐是至亲之人的陪伴与开解。”
她直视李邠:“李公当初以脉案相邀,只言及病人身份特殊、病情复杂,需我二人远赴吐蕃。如今,病已诊明,症结在此。我二人身为医者,已尽力而为,然后续调理,尤其是解开心结,恐非我二人所长,亦非我二人身份所能及。”
李邠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桌面的盒子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盒盖边缘,动作缓慢,似有千钧之重。书房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高原风声呜咽。
半晌,他抬眸,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歉然,有疲惫,亦有某种深沉的痛楚:“辛苦二位。这件事……我知晓了。”
“感谢二位不远万里来救人。”李邠收敛情绪,“除了先前说好的报酬,不知二位是否还有其他想要的?李某能力范围内,一定给二位送来。”
蔓华与裴元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此行除了那草药外,本就不图额外酬谢。更何况,卷入皇家秘事、九天布局,酬谢越重,牵扯往往越深。
裴元拱手道:“李公客气。若说私心……”
蔓华接话继续道:“我二人既来吐蕃,见此地药材与中原颇有差异,诊疗之法亦有独特之处。若能借阅一些吐蕃医书,观摩学习,便是最好不过的酬谢。”
李邠闻言,神色微松:“此事容易。”他唤来门外侍立的仆从,“带二位先生去书库。东侧书架皆是医药典籍,二位可随意观览。有何需要,吩咐管事即可。”
“多谢李公。”蔓华与裴元起身行礼。
“此外,”李邠在二人转身前,又补充道,“金城公主那边,还需二位再费心数日,后续调理的方子与注意事项,还请交代给王庭医官与拉姆。待交接妥当,二位便可随时启程返回。沿途护卫,池清川会安排妥当。”
“理当如此。”裴元应下。
仆从引路,穿过两道回廊,来到院子东侧一座独立的石砌建筑前。推门而入,是一间宽敞的书库,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香与淡淡防虫药草的气味。书架林立,分类清晰。
“医书都在东侧的架子,”仆从指向靠墙的一排高大书架,“只要不毁坏,二位可以随意观摩。有事可以叫我们。”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桌案,那边坐着一个年长的文士,正低头整理卷册,应是书库管事。
见二人没有要吩咐的,仆从行了个礼,悄然退下。
书库内顿时安静下来。蔓华走到东侧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厚重的册子。原以为会是难以辨识的吐蕃文字,入手却发现封面以工整的汉文写着《雪域本草辑要》,翻开内页亦是如此。
“竟是汉文译本?”蔓华惊喜,抬头看向裴元。
裴元抽出一册《疗伤纪要》,翻阅几页,点头道:“看来李公早有准备。这些译本,并非一时之功,应是常年有人在此翻译整理。”他目光扫过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脊,“吐蕃医学受天竺、中原影响,又自成一体,尤其在治疗高原病症、寒毒、跌打损伤及一些本地特有疫病方面,确有独到之处。此番观摩,于你我医术,当有裨益。”
蔓华将手中册子放回,又取下旁边一本《王庭医案拾遗》,边翻边说:“师兄,看样子这趟出诊算是告一段落了?”
“想来是这样。”裴元也放回书册,走到窗边一张木桌前坐下,示意蔓华也过来,“也算件好事。”
两人心照不宣,掺和进皇家事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对方给了现成的台阶,又允他们交接后便可离开,那自是得顺势而下。
“唉,”蔓华在裴元对面坐下,托着腮,叹了口气,“啧,第一次治到半途就得放手……心里总觉得不得劲。”
裴元理解她的感受,温声道:“医者能治身,却难强制心。公主的心病,根源在于其身份与处境。你我纵有通天医术,也无法改变这般事实。那位李公既已‘知晓’,又言你我二人可以离去,那后续如何便是他需要考虑的事了。”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备好的纸笔:“眼下,我们做好收尾工作就好了。”
蔓华点头,也取过纸笔:“晚点把药方和注意事项详细写下。那些宫廷的医者既能被选入王庭侍疾,基础医术应当不差,汉文读写想来也应该无碍。我们再画些简图,说明药膳搭配、按摩穴位,方便他们依循。”
两人不再多言,开始专注于整理医案、誊写方剂。一时间,书库内只剩下纸页翻动与笔尖摩擦的沙沙声,偶尔夹杂几句低声讨论。
窗外的天光渐渐西斜,将书架的影子拉长。年迈的管事默默送来两盏酥油茶,复又退回原位,继续整理他的卷册。
蔓华在整理病案时,笔尖微顿。她想起宫中,金城公主捏着蜜渍杏脯时恍惚的神情,想起她低声自语时的飘渺语气。这些细微的触动,如同冰封湖面下的暗流,虽未破冰,却已有了流动的迹象。
“其实,”她忽然轻声道,“公主并非全然封闭。她记得长安,记得乐游原的春色……”还有她的阿耶,远在大唐的亲人。
或许一个来自故国亲人的拥抱,一段不必再扮演“赞普王妃”的、只作为“李奴奴”的安宁时光,就能让她的情况好转起来。
可是这些,她和裴元给不了。而能给的人,此刻正在那间简朴的书房里,对着一只装有脉案的木盒,沉默不语。
裴元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我们能做的,就是将情况确切的转达。至于后续……便不是你我所能左右了。”
蔓华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继续书写。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管事点燃了书库内的油灯和墙角的炭盆,暖黄的光晕驱散了高原夜晚的寒意。
“差不多了。”裴元将最后一页纸检查完毕,按顺序叠好,“明日便去王庭和拉姆交接。再观察一两日,若无反复,我们便可准备返程了。”
蔓华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不知道续缘在谷中如何了……”她轻声自语。龙脊菩提兰静静躺在背包中,只待他们回去,便能开始最后的治疗。
“有师父他老人家亲自看顾,不必过于忧心。”裴元轻笑,也望向星空,眼中闪过一丝思念——他想起了同样在谷中的谷之岚。“此番吐蕃之行,虽未尽全功,但也算有所获。于公主病情,指明了根本;于你我,开阔了医术眼界;于……”他顿了顿,“于大局,或许也间接做了些事。”
虽是巧合,但是文华郡主李沁的命让他们给救回来了,甚至是在唐蕃两军对垒的时候。
隔墙,驿馆的书房内,灯火通明至深夜。
李邠独自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着蔓华与裴元方才送来的、那份厚重的病情记录与调理方案。他一页一页仔细看着,那些关于公主对故国风物的细微反应、对亲情的渴望、深藏恐惧的描述,如同细针,一下下刺在他心头。
那个装有虚假脉案的木匣,依旧放在桌角。
许久,他合上记录,靠进椅背,闭上双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重。
“奴奴……”极低的一声叹息,消散在寂静的夜里。
他知道蔓华与裴元的选择是对的。医者仁心,但亦有界限。他们指出了病灶,开出了药方,甚至指明了最关键的那味“心药”。剩下的,是该他这个隐瞒了身份、以计相邀的父亲,去面对和承担的时候了。
千头万绪,如吐蕃的雪山,重重压来。
他睁开眼,眸中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决断。抬手,轻轻敲了敲桌沿。
书房门无声打开,池清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一直守候在阴影中。
“主上。”
“清川,”李邠声音平静,“安排一下,明日我要递帖求见赞普。理由……就说是奉大唐邠王之名,特来探望金城公主,并献上一些故国的新奇物件与调理药材。”
“明白。”
“还有,他们二人返程时,护卫务必周全。经此一事,暗处那些贼子未必没有耳目注意到他们。安全送回去,不容有失。”
“属下亲自安排。”
池清川领命,正欲退下。
“清川,”李邠叫住他,目光落在那个木匣上,沉默片刻,终是道,“这个……收起来吧。”
“是。”
池清川上前,收起木匣无声退出了书房。
李邠——或者说,大唐的邠王李守礼,独自坐在灯下,又拿起了那叠医案,翻到某一页,上面是蔓华清秀的字迹,记录着金城公主某次梦呓的片段:“……莲蓬还未熟……阿爷……等熟了再摘……”
他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久久未动。
窗外,吐蕃的夜空,星河低垂,万籁俱寂。
而两位大唐医者,已在整理行囊,准备带着新得的医术见识和那株宝贵的龙脊菩提兰,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