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元司》王留木木

59、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幽兰谷市的案卷早就交过去了，怎么还有摄政王啊。”
　　一进门就听端木岚说起年节期间陈侍卫上门贺年的事，夙玖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们在天山一直待到了正月十七，才依依不舍地同众人告别，赶在二月份的第一天把黄余桐送回了京城。
　　结果刚刚踏进自家宅门，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玉屏风。
　　前来应门的端木岚解释说是摄政王派人送来的年礼，因为不知道二位当家是否要留，所以摆在了外面，暂时没有收进屋里去。
　　楚渊清苦笑着叹了口气，问：“还有别的礼物吗？”
　　端木岚大概知道他问的是谁，但并没开口确认，只道：“还有就是邻里互相赠送的一些，我们也都及时还过了。”
　　所以没有李碁的事……
　　夙玖微微一顿，心中莫名浮起了一丝疑虑。
　　依照李碁此前对元卿的态度，他会错过这个送礼的机会吗？
　　楚渊清却已放松下来，笑道：“好，那我们就顺道把屏风和那个杯子一起还回去吧。”
　　章百立刻应道：“这屏风抬着不轻，我跟楚爷一起去。”
　　夙玖刚想否了，一眼瞥见屏风，方才一瞬间心中泛起的疑窦顿时又涌了上来，竟鬼使神差地应道：“好。”
　　楚渊清习惯性地等了一会儿，发觉“好”之后居然真没下文，不禁疑惑地望了望阿玖，却没多说什么。

　　楚渊清和章百走了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院门就又被人叩响了。
　　夙玖正坐在院子里和章老太太唠家常，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开门。
　　门外果真是个熟人——
　　夙玖挑眉：“哟，这不是执元兄吗？新年好新年好，真是久见了，怎么这么客气，还亲自上门拜年。”
　　李碁仍穿着那身走江湖专用的锦衣，只在外面多罩了一件深色的大氅，看着与数月前并无什么不同，面对夙玖如此尖刻的冷嘲热讽，还微笑着拱手，当正常寒暄似地回了两句：“夙玖兄，久见了，新年好啊。”
　　看了眼他身后已一脸惶恐的鲁丙初，夙玖撇了下嘴，转而又颇有些得意地抱臂道：“你若是来寻元卿的，那还真不巧，他刚刚出去了。”
　　李碁却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李某是专来寻夙兄的。”
　　夙玖一愣，沉默地盯了他片刻，侧身将人让进了门。
　　把人领到主堂，招呼青欢给奉了两杯茶，夙玖坐到主人的位子上，道：“年前的大礼，执元兄顺利收到了吗？”
　　李碁欣然点头：“收到了，此来也是为当面表示感谢。”
　　夙玖让青欢先出去玩儿，边道：“不必客气。只是既然收到了，事情怎地还未解决？”
　　李碁苦笑：“夙兄说笑了，事情哪有那样简单？”
　　青欢听话地跑了出去，顺便将房门也一并带了上，屋内顿时只余了夙玖和李碁两人。
　　夙玖也不再说什么有的没的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找我什么事？”
　　李碁展扇摇了摇，道：“年前，天机谷送来了一份密文，罗列了从李臻的家宅寻到的那些书匣里的内容。”
　　“那是一系列消息往来的记录，我草草看了一遍，发现其中提到的一件事，或许与夙兄有关。”
　　夙玖奇道：“与我有关？你们官家的那些事情，有什么能与我有关？”
　　李碁笑了笑，忽然问起另外一件事：“听闻夙兄出身阁外楼？”
　　夙玖顿了一下，不置可否。
　　李碁又问：“夙兄莫非没想过，自己缘何会进入阁外楼吗？”
　　夙玖微微皱了下眉。

　　无论是摄政王还是鲁丙初，都不在府里或宫里。
　　楚渊清扑了个空，屏风倒是还了回去，九龙杯兜兜转转，仍原封不动地抱了回来。
　　抱着杯子进门时，端木岚小声叫住了楚渊清。
　　“刚刚有位客人前来拜访，身边跟着的就是送来九龙杯的那位老爷。”端木岚低声说，“九爷同客人讲了会子话，就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不出来了。看着脸色不是太好……”
　　楚渊清顿时担心起来，让端木岚帮忙把杯子放回密室，自己径直回了后堂。
　　正在敲门和推门之间犹豫，房门却忽然自己打了开——
　　夙玖拉开了门，瞧着楚渊清，揶揄道：“在门口罚站做什么？进来就是。”
　　楚渊清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跟着进了屋。
　　他不曾收敛气息，夙玖耳清目明，当然听到了他的动静。
　　“刚刚，李碁来了一趟。”
　　夙玖回身把门关上，边道。
　　“他……同我说了一件事。”
　　连语气都变了……阿玖看着的确不大对劲……
　　楚渊清心里忧虑，柔和了声音顺着问：“什么事？”
　　夙玖静默片刻，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元卿，那件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嗯？什么事？
　　楚渊清大惑不解，迷茫地望着他。
　　夙玖浅笑了一下，趋近了揽住他的腰身，在楚渊清的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就是，那天在天荟阁，元卿亲我之前，听到的那些事。”夙玖拢着楚渊清，抵在他的耳边说。
　　吐息火热，扑在楚渊清的耳垂，却仿佛冬日迫人的寒气直渗骨髓，让他止不住猛烈地战栗了一下。
　　夙玖已退开了半步，捧着元卿的脸，望着他微微瞪大了的、颤抖着的眸，温柔道：“之前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元卿不想说，我就不问。但现在我知道了，元卿可以同我说了吗？”
　　楚渊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艰涩道：“那就是……李碁告诉你的事？”
　　夙玖明媚地笑了起来：“得元卿说了，我才知道是不是啊。”
　　楚渊清不禁伸手扶住了夙玖的胳膊，颤声道：“阿玖，那未必是……”
　　他猛地顿住，片刻，改口道：“我听到的，是他们在谈论多年前，摄政王推他的好友夙暄出去顶罪，以致……夙家满门抄斩的事情……”
　　随即又急迫地解释了一句：“可那未必与阿玖有关，所以……我……”
　　夙玖自然明白爱人的心意，他抚了抚元卿的面颊，笑着说：“我明白，元卿，我都明白。”
　　楚渊清忐忑地看着他，许多话堵在胸口，想劝阻的，想安慰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徒劳地唤：“阿玖……”
　　夙玖仍那样笑着，只是泪水已溢出了眼眶，珍珠似地一滴滴掉落在了地上。
　　夙玖哭着笑着，喃喃道：“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可我还是放不下，元卿……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我父母究竟是谁，元卿，我好想知道……我真的好想知道……”
　　楚渊清已紧紧抱住了他，心里又酸又涩、痛得发麻，却只能这样抱着，徒然指望能多分担一点爱人的苦楚与难受。
　　夙玖伏在楚渊清怀里，压抑地忍着泣声，忍到浑身直打哆嗦，也不肯哽咽一句。
　　这是在强忍什么呢？
　　楚渊清心疼得要命，一边轻柔地顺着夙玖的背，边努力去领会夙玖隐忍在心底最深处的痛苦。
　　一定不只是表面这样……能说出口的这些，绝不是会让阿玖难过至此的事……
　　关键在……李碁。
　　李碁为什么要告诉阿玖这些？
　　阿玖是很在乎亲情的人，虽然自小不知父母，但依旧认认真真地为父母供奉了牌位，倘若出现了可能得知父母双亲的线索，他一定会渴望去弄个清楚明白。
　　但那线索偏偏与摄政王有关……
　　昔日是怕阿玖难过、怕阿玖涉险，才暂时隐瞒下来，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徐徐图之。
　　但竟未防李碁……
　　如今阿玖知道了消息，必定想去。直接通过摄政王弄清一切当然是最快的方法，但摄政王已近穷途末路，眼下已是最后的机会。
　　可摄政王府现在就是全天下最危险的龙潭虎穴，阿玖若去，就是“自投罗网”，自己势必不能袖手旁观。
　　是了，这就是李碁的目的。
　　李碁想借阿玖的手，引自己继续参与这件事，让自己为他保驾护航，直到彻底扳倒摄政王为止。
　　这才是阿玖最不能接受的——
　　夙玖不能接受楚渊清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去做别人手里的刀。
　　但楚渊清甘愿。
　　若是为了夙玖，楚渊清甘愿做。
　　“阿玖。”楚渊清低低唤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别怕。”
　　“我愿意。”
　　夙玖蓦地一僵，渐渐地使力箍紧了楚渊清，而后终于忍之不住，哀哀地呜咽了起来。

　　哄着哭累了的夙玖睡了过去，楚渊清将被角掖好，起身去了前厅。
　　“我出去一趟，约莫半个时辰就回来，阿玖刚刚睡下，若他醒了，就告诉他我去去就回。”
　　将名贵的昆吾九龙杯直接塞进了怀里，楚渊清同端木岚简单交代了一句，就攥着令牌出了门。
　　运起轻身功夫直入内城，楚渊清直驱到宫城门口才落了地，出示令牌之后，便被门外的侍卫领了进去，穿过了不知多少道门，才来到一处边廊，鲁丙初已候在了那里。
　　“楚大侠。”鲁丙初同他揖了一礼。
　　楚渊清回礼道：“鲁兄，我想见见你家主子，不知是否方便？”
　　鲁丙初点头道：“主子就在东阁等候，请楚大侠随我来。”
　　东阁是个不大的二层楼阁，就在边廊的尽端，上楼即是。
　　李碁正坐在案后执笔写些什么，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立刻抬头来看，见是楚渊清，更是眼前一亮，难掩欢喜地放下笔，起身迎道：“渊清兄，你来啦，来，坐吧。”
　　楚渊清拱了下手，思及称呼，刚犹豫了一瞬，便听李碁解围道：“渊清不必见外，依着往日习惯，唤我执元就好。”
　　楚渊清这才道：“执元兄。”
　　李碁高兴地应了一声，热情地将他引到圆桌旁落座。
　　楚渊清取出了怀中的九龙杯，端正地摆在了桌面上。
　　李碁见状微微一怔，不禁苦笑道：“只是个赏玩用的杯子罢了。渊清何必特意跑这一趟？”
　　楚渊清将九龙杯推到了李碁面前：“毕竟是价逾千金的物件，平时用不到，放在家中也守之不住，还徒添牵挂，不如还给执元兄。”
　　李碁叹了口气，道：“好，既然渊清坚持，就先暂存我这儿罢。”
　　楚渊清只当他收下了，又提起了第二件事：“听闻执元兄午后去找过阿玖？”
　　——来了。
　　李碁紧张地沉默了一瞬，谨慎应道：“是，新年伊始，我听说你们回来的消息，于是想登门拜访一二。”
　　说着，还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楚渊清的反应。
　　楚渊清没有反应。
　　甚尔还绕过了这句寒暄，直接问道：“你知道有什么进入摄政王府的办法吗？”
　　李碁的确盘算过之后的计划。
　　但他想要的不是这样顺利的推进……
　　他想看渊清生气，愤怒，挣扎，因为被夙玖所累，因为被他所威迫……
　　他想看楚渊清因自己而混乱、失控，因自己而浮动哪怕是一丁点的情绪……
　　可是……没有。
　　巨大的失望汹汹地拢住了他的心、扼住了他的咽喉，好半晌，李碁才得以开口：“嗯……我知道。”
　　楚渊清拱手道：“还请执元兄指教。”
　　十分平和、平静的模样，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似地。
　　李碁不禁悄悄将手指攥回了袖里，硬压下了胸口陡然蹿升的妒火，勉强微笑着说：“谈不上指教，只是王叔的一些习惯，或许能帮上渊清兄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