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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笔杆子里绣锦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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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渊清和夙玖在衙门口一共围观了三场押送,除了那个名唤何无偏的文笔吏,还有一个典史和一个班头。
想来就是这三人分别掌管架阁库的钥匙,因昨夜架阁库失火一事而被羁押待审了。
找了个用午膳的地方,夙玖边叨菜边摇头:“前日咱们才接到天机谷的传讯,昨夜架阁库就给烧了,李碁这事做的,也太不周全。”
楚渊清苦笑缓颊:“倒未必是有人泄密,窦裘离任在即,或许只是凑巧。”
夙玖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把锅扔了出去:“总归是李碁自己倒霉,千怨万怨,也怨不到咱们两个头上。”
说着,又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元卿,既然事情黄了,咱们就按自己的计划,先去探望探望小虫他们吧?”
楚渊清无奈地瞧他,边点了点头——
虽说这么想多少有些对不住执元兄,但架阁库一烧,在“保存幽兰谷市案卷”这件事上,他们的确已做无可做了。
关外算夙玖惯常出没的地盘,不过伯阳府有郊外的幽兰谷市吸纳销赃,府城内这块儿“净地”他确实进得不多,路也不咋熟。
循着刘六子提供的地址,二人在城西看起来幢幢相似的宅院间兜转了半天,总算寻到了丐帮的据点。
与锁天关城外单独一处的六爷庙不同,伯阳府城里的丐帮据点显得要低调许多,从外边看普通得像个家宅,进门之后才能看出些江湖门派的影子。
简单说明了来意,一个高大的络腮胡壮汉从人堆中站了出来,指着自己道:“我就是看顾他家的那个。我可以带二位去。只是现在时辰还早,小虫还在善学呢,得傍晚才回家。”
“善学?”楚渊清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遍,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善学’?”
壮汉道:“不远,就在城西这片,走上小半个时辰就能到。那里原先是个废弃的荒庙,本地的姚大善人出钱给拾掇了一下,开了个蒙学学堂,专供没钱上书塾的娃娃开课。老师嘛都是邻里相亲、有些功名在身的,免薪来教课,所以咱们一直叫‘善学’。大善人去世之后,街坊邻里东拼西凑的,倒是给续了下来。”
楚渊清心里一动,拱手道:“楚某实在好奇,能否带我们去善学看一眼?”
壮汉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跟名叫孟达的壮汉向西边又穿过几个街区,在靠近城墙根底下的地方有一圈忽然高起一点的屋檐,院落规模约莫是普通家宅的两倍,檐脊上还竖着一排花花绿绿的小旗——
“那都是从咱们善学出去的得了功名的孩子,已经有十来个了,挺不容易的,这些娃儿出去之后,倘有留在伯阳府的,还会回来继续教课呢。”孟达颇有些自豪的介绍道。
楚渊清好奇地问:“不知善学建起来有多少年了?”
孟达笑道:“那可久了。得五六十年了吧,我来之前,那屋顶上就扎了不少旗子了。”
言谈间,三人已靠近了善学的后墙,隐隐已有声响传来,孟达说着说着,忽然变了神色,加紧脚步朝院门跑去。
楚渊清和夙玖对视了一眼,直接从后墙外翻上了檐顶。
刚刚听到的动静像是争执,不是孩子们惯常该有的读书声,这大抵就是孟达急着要去瞧瞧的原因。
好在院中的争执似乎不涉外人——
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们正围聚在院中,和几个面露难色的大人对峙着。
孟达推开众人走到中间,边大声道:“怎么了怎么了?都闹哄什么呢?”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的大孩子见他吼人也半点不惧,反而抬高了声量道:“何先生一早就被抓了!你们连救都不打算救,还拦着我们去!也忒冷血!”
一席话顿时激起了一连串“就是!”“没错!”的附和。
孟达也露出了跟其他老师一样为难的神色,挠头想了大半天,劝阻道:“你们这帮小子去了能做啥?去了只能给何先生添乱!现在还不知道是因为啥事抓人呢,帮里已经有人去衙门口守着了,有消息立刻就能传回来。等知道了……”
“等知道啥事就晚了!”男孩急躁道,“他们大早上直接把人从床上架走的!说不定现在都判刑了呢!”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孟达急得直摆手,“我们一直看着呢!衙门静悄悄的,一点没动静。你们啊,安心上课。你们听话,何先生才能放心不是?”
夙玖忽然拽了拽楚渊清的衣袖,指了指那大孩子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小个子:“元卿,你看,那个是不是小虫?”
楚渊清闻言仔细瞧了两眼,点点头:“是他。”
小虫正跟在那大孩子后面,满脸焦虑,眼睛里泪花一闪一闪的,显然也十分担心。
楚渊清压低声音道:“他们说的那个何先生,是不是就是早上被押进衙门里的那个文笔吏,何无偏?”
夙玖悄声应道:“听起来像。若是因为架阁库被烧的事情,这个何先生,啧啧,恐怕凶多吉少了。”
楚渊清严肃道:“我还是觉得有些蹊跷……阿玖,我想去见见何无偏。”
趁无人注意到这边,夙玖伸手揉开了元卿紧抿的唇角,笑道:“好,都听元卿的。”
只这两三句话的功夫,院内已经愈闹愈烈,孟达不得不大吼了一声:“都给我站着!谁都不许动!”
眼见局势马上变得更僵,楚渊清拉着夙玖适时跳了下来,走到了孟达身边。
人群中立刻传来一声惊呼:“楚大侠!”
然后一个小个子硬挤出人堆,径直朝着楚渊清扑了过来,边扑边喊:“楚大侠!”
喊完就忍不住开始大哭。
楚渊清一把接住小虫,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先哄了一句:“好久不见,小虫儿,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在小虫的抽噎声和一旁师生连吵带劝七嘴八舌的补充下,楚渊清渐渐搞清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何无偏也出身城西的穷苦家庭,自幼失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幸而临近善学,本人又颇具天资、勤恳扎实,十来岁时就得了秀才功名,奈何一直与举人无缘,于是投身府衙,供了个文笔吏的小职,一直做到了现在。
自有功名在身,何无偏便常常回来善学教课,因为文笔斐然、循循善诱,讲课条缕清晰、由浅入深,兼之为人耐心平和、从不与人置气,因此颇受孩子们喜爱。
早间听闻何无偏被官兵抓进了大牢,善学的孩子们心中焦急,害怕先生出事,焦虑的心情积压到午后,便与其余老师起了冲突。
楚渊清主动道:“我和夙师弟可以设法去狱中看看何先生,了解一下境况。但他不识得我们,未必会信任我们,不知有什么法子能取信于他吗?”
孟达眼睛一亮,立刻帮腔道:“这是天山派的楚大侠和夙大侠,很厉害的,在中原武林都很有名气,两位大侠出马,一定能帮到何先生!”
小虫儿也连连附和,眼瞳亮晶晶地看着楚渊清。
余下师生见状又骚动了一会儿,一位年长些的老师从屋里捧出一个锦盒,颤巍巍地递到楚渊清手上,解释道:“这是关内徽州出的墨条,很珍贵的,还是当年姚大善人留下的物件,一直都是善学的宝贝,外人不太知道。你拿着这个去,他就明白是我们托你去的了。”
楚渊清郑重接过,和孟达及善学的老师约定了联络方式,同夙玖折返回了府衙左近。
何无偏拢紧了身上的棉服,哀哀叹了口气。
虽然早预感到其中有诈,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等大祸!
想他何无偏在伯阳府勤恳做事这么多年,自问也不曾得罪过窦裘或文师爷,怎么就……
想着想着,何无偏不禁又落了几滴辛酸泪。
“何胥吏何必如此灰心。”
此刻听来尤其讽刺的那道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何无偏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发觉文师爷不知何时竟站在了监外。
何无偏抬袖抹了抹泪水,斥道:“你这个小人!这时还有脸来见我?汝害煞我也!”
文师爷闻听却毫无恼色,仍一副和善模样,微笑道:“文某做什么了?竟惹得何胥吏如此气恨。”
何无偏指着他气到说不出话来,片刻,猛一摔袖,怒道:“我自认毫无怠慢大人之处,大人何故如此害我?”
文师爷正色道:“何胥吏慎言,不可胡说。文某正是奉大人之命,特来照看何胥吏的。”
何无偏哼笑一声:“都是残命待斩之人了,有何可看?”
文师爷惊奇道:“此话差矣!言甚残命?待斩又何来耶?”
何无偏恼道:“文师爷莫要装相了,架阁库失火,如此重罪,何某人还有活路可走?”
文师爷道:“冬日里天干物燥,走水乃是常事,倘若非人之罪,又有何人可斩呢?”
何无偏一愣,不由得看了眼左右。
文师爷见他冷静了下来,笑着续道:“何胥吏是府衙的老人了,窦大人一贯与人为善,不会亏待老友的,只要给足面子,区区走水之事可大可小,也未必非要与何胥吏有关。”
何无偏慢慢拧起了眉头。
文师爷的意思非常明确,就是以钱买命,只要给足花头……就能赎他出去。
这确实是窦大人一贯的作风,何无偏也很清楚。
但他哪里来的钱呢?
总不能……让街坊四邻凑这笔钱吧……
文师爷看出他的为难,又宽慰道:“不着急,此事如今尚热,窦大人有意先冷上几天,何胥吏且安心在狱中客居几日,文某明日再来探望。”
说罢,人便走了。
何无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坐回席上,垂头发呆。
没过多久,又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何无偏皱眉抬头,发觉是狱卒带进来了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却将将停在了他的监外。
随便叮嘱了一句“快点讲完”云云,狱卒便转身快步走了。
何无偏疑惑地打量起他们来。
被留在原地的二人一个高大健硕、模样正派,一个精干纤瘦、俊美英秀,站在一起,偏生和谐顺眼,好似一体两面。
高大的那个率先拱手,道:“在下天山楚渊清。”
又指了指身边的俊俏男子:“这是我师弟夙玖。”
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盒,递到槛内:“这是善学的老先生予我们的,善学的师生听说何先生被捕入狱,非常焦急,便请我们代之前来探望一二,顺便看看有否法子,能救何先生出去。”
何无偏接过楚渊清手中的锦盒,不用打开他都识得,这是善学里最宝贝的一块墨条,平日里从不示人。此人既然能将它拿出来,还能把前因后果交代得如此清楚,大抵应是真话。
想着善学的同修和孩子们,何无偏心里一暖,将锦盒递了回去,爬起来拱手礼道:“在下何无偏。托劳二位侠士关心,我……唉,我也是倒霉……”
楚渊清面上流露出些许同情之色,开口道:“何先生入狱,莫非真跟架阁库失火一事有关?”
何无偏沉重地点了点头。
楚渊清道:“若是夜半失火,可能只是意外走水,如何就断定与何先生有关呢?”
何无偏苦笑:“倒霉就倒霉在……唉,谁让昨夜,何某人违规将钥匙借了出去呢……”
楚渊清停顿片刻,忽地提了个毫不相干的其他问题:“年初幽兰谷市一案的案卷,可是何先生执笔?”
何无偏心里一紧,下意识瞧了他一眼。
楚渊清温和地浅笑了一下,道:“不怕先生知晓,那是楚某所为。”
何无偏不禁瞪大了眼睛,诧异地开口想说些什么,张口结舌呆了半晌,又闭上了嘴巴。
楚渊清又问:“方才楚某看见其余二人都喊狱卒通知家人筹钱,何先生可知其中内情?”
这人看着温吞和煦,怎地问题个个都如此犀利……
何无偏心里暗暗咋舌,面上叹了口气,道:“也是刚刚得知的,文师爷来传达了窦大人的想法,说这事也不全赖在我们身上,可大可小,只要……咳,只要给足礼数,就能赎个清白。”
说罢,又叹了口气,苦恼道:“可何某人家境贫寒是出了名的,哪有钱款可筹呢?唉……”
楚渊清沉静地望了他片刻,忽道:“恕楚某直言,就算何先生真能筹足礼钱,恐怕也不能得偿所愿。”
何无偏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都听见了什么,蓦地如醍醐灌顶,猛然后退了一步。
楚渊清静静地看着他,续道:“如果楚某所料不差,彻底销毁幽兰谷市的案卷,才是此次纵火的目的。作为案卷的执笔人,何先生,你恐怕……”
楚渊清没有说到最后,但他的未尽之意,何无偏已经非常清楚了。
这分明是毁尸灭迹,是杀人灭口,文老二那几句话分明只是稳住他、拖住他,他竟还妄想赎命、妄想活下去……
楚渊清望着何无偏脸色渐渐变得惨青,膝盖一软跌坐在地,颤抖着双手捂脸,似笑似哭地惨嚎了一阵,直等到人重新平静下来了,才又开口道:“所以楚某打算尽快救……”
“楚大侠……”何无偏却哑声打断了他。
楚渊清一怔。
何无偏胡乱抹了把脸,重又看向了楚渊清。
那目光已变得殊为沉着。楚渊清心头为之一撼,竟忘了余下要说的事情。
何无偏像突然变了个人,完全舍弃了此前的慌乱和急躁,无比平静地开口道:“何某家中有本书,近日在读的,可否劳烦楚大侠帮我取来。就当是……就当是死前,容何某把它读完。”
楚渊清面露了些许疑惑之色,但没有多问,只简单应道:“好,楚某稍后就去。”
何无偏抖着脚爬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郑重拱手道:“有劳侠士。”
离开监牢前,夙玖又给牢头塞了点彩头,请他有事帮忙多照拂一二。
他们今日给出了足够多的银子,监牢里人人都打点到了,这才能探望得如此顺利。
楚渊清还沉浸在何无偏最后那个沉着冷静的目光中没缓过神来,忍到远离了府衙,立刻疑惑地转向夙玖:“阿玖,人的性子能转变得那样快吗?”
夙玖偏头想了想,道:“我也没见过这样的。若是伪装……那未免也伪装得太好了。不过他突然没来由地支使咱们去取书,难道是他家中有什么想给咱们看的东西?”
楚渊清也做此想,点点头道:“总之,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