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麟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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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麟殇
无邪没有走得太远，也没有人追上来，夜色笼罩了山脉，山中猎户空置的暂居之所收容了两人。重伤的孩子再经不住任何颠簸，但简陋的木屋内无法生火，没有食物，更不用说伤药。唯一能找到的一点水，无邪替孩子清理了所有伤口，又撕开里衣细细包扎好——所有他能做的事都已做完。昏迷的孩子静静地躺在榻上，脸上竟不见丝毫痛苦之色，倒显得平静安稳。
黎明破晓，晨昏交替，无邪一刻不离地守在孩子身边，唯恐下一刻那柔弱的呼吸会在那幼小的身上停止。孩子偶尔挣扎着转醒片刻，见了无邪，便又安心睡去。
再度入夜之后，山中银白的月色将屋内照得通透，也显得那稚嫩秀气的脸庞越发苍白得近乎透明，昏睡的孩子，又一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轻细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我……”无邪怔住了，侍奉麒麟之子的钦天神官，守护‘龙脊’的唯一祭司，面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认识……我？”没有得到回答的孩子有些失望，却很快又满怀期待地问
无邪点点头。
“那我……是谁？”
无邪心中一痛，迎上孩子那分明是渴求的目光，惊觉出那眸子里明亮得异样的神采，瞬间心中只掠过一个念头：回光返照。
战神之子，麒麟转世，上古神刀的主人，江山社稷的守护者……一切真相近在咫尺，然而对于这个只拥有短暂过去的孩子来说，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后机会，无邪定了定心，尽力展开温暖的笑容道：“你叫起灵，我是无邪——你的兄长……我一直……在找你。”
难以置信的表情掩盖不了孩子内心的喜悦，却也止不住他更深的疑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爹娘不要我……”
“起灵，你还记得从前的多少事？”无邪不忍听他猜测，只得打断。
孩子摇了摇头：“我能记得的，都是到村里以后的事……”
无邪叹了口气：“你小的时候就被人从家里偷了去，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四处寻访打探，想要把你找回来。”
“原来是这样……咱们的家在什么地方？”心结既解，孩子便又急不可耐地追问。
家？对于无邪而言，他和起灵的栖身之所唯有皇城之中那个叫做钦天宫的地方。
“帝都。”无邪随口应道。
“真的？”对起灵而言，这无疑又是一个惊喜。
“那……兄长……能不能多给我讲讲家里的事？”眼神里掩藏不住小小的忐忑激动。
“你想知道什么？”无邪感到一丝为难。
“什么都好……我什么都不记得。”孩子一脸做错事的表情，“我不想回去以后，像个生人一样……”
“嗯。”无邪应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不……咱们家的姓是什么？”清澈的眼睛里竟有了一丝肃然庄重。
无邪掩去眉角忧色，目光扫过屋内，意外瞥见墙上的一把猎弓，轻声道：“姓张。”
“张……张……起灵……”孩子小声念着，激动而羞怯。“这名字，一定是爹取的……对不对？爹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父亲在朝为官……文武双全，认识他的人，莫不敬重有加。”无邪言语间有些生涩，然而兴奋中的起灵却丝毫也没有觉察。
“那爹……他会很凶吗？”起灵小心翼翼问。
“这……我只记得小时候偶尔犯了大错，父亲罚我站在院子里背书，背不出不许吃饭。”无邪被他问得有趣，略加思索，便有往事适时地浮现于心：从前起灵偶尔顽劣得不可收拾，自己气急，也曾罚他面壁思过。每每身边女官和侍卫不忍，偷偷给他添衣送饭，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不过娘亲心疼我，总是背着父亲给许多我好吃的。”
“我若做错事，爹也会罚我么？”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回你，父亲一定舍不得，若真要罚，也还有为兄和娘亲帮你。”
起灵赧然微笑：“娘一定是疼我的。”
无邪点点头：“咱们的母亲生得很美，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从来不舍得跟我们说一句重话。”
“可惜我什么也不记得，娘亲她白疼我了……”
“我想……她不会怪你。”无邪安慰道，“母亲最宠你，你小时候，她每天夜里都要抱着你，一直哼歌到你睡着。还有，你夏天最怕蚊虫，娘就一直守在你床前，给你打扇……”
“我回去以后，娘还会给我唱歌吗……兄长，我有些冷，是不是……下雪了……”
“不，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只是今晚月光特别的亮。”无邪俯身抱起孩子，小心揽在怀中，“我们回去，正好能赶上新年，你记不记得，咱们家从前过年，特别的热闹……”
起灵乖巧地点点头，并不是记得，只是相信。无邪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段遗失的过去，生命对于他来说，终于在这些言词之间有了意义。
“每到年夜里，父亲会带着全家放烟火，母亲还会做许多漂亮的花灯……大年过完，那些花灯会被许上各种愿望，放到高高的天上去……开春以后，我们常常去放风筝，你最喜欢缠着父亲亲手给你扎风筝，说是比买来的要好……”
“还有呢……”起灵软软的声音带上些许睡意。
“还有……夏天的时候娘亲带着我们上山敬神，各房的亲戚，还有很多别家的孩子，一起住在山院的禅房里……”
“然后呢？”起灵将头扎扎实实地埋进无邪怀中。
“然后就是端午的龙船会，重阳——登高戏马，都是你爱看的热闹……”
“嗯，嗯……” 含糊的应声，像是呓语般。
“还有……下元的祭礼，冬至的大集市，每年都特别的隆重……”
也许，还有，还不够……起灵的时间太短，而欠缺的太多，仅凭几句想象，是不是真能让他心满意足？无邪絮语喃喃，尽心勾勒着只存在于他两人幻想中的所在，却渐渐发现那越来越流畅清晰的思绪，其实早已根植于心——全力为起灵造的这场梦，又何尝不是他一直潜藏的愿望。
无邪柔声低语，直到天光破晓，怀中安静的孩子，早已没有了呼吸……
天已经亮了，无邪已不再出声，思绪却顺着时间不断推延，他想着起灵将怎样回到皇宫，怎样继承属于他的身份，他将在钦天宫长大，学会自己教给他的一切，然后成为真正的神之子，驾驭“龙脊”，镇守国家……无邪神思一刻不敢稍停，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屋外已是脚步杂乱，人影攒动。
恍惚中有很多人闯了进来，无邪听不见他们跪下来说了些什么，有人从他怀中抱走了起灵，他没有挣扎，也不去想他们会将他的麒麟之子带到哪里。
那一刻，在所有人看来，钦天监的眼中，已是空无一物。
然后，有人架着无邪出了那间小屋，他没有反抗——反抗也不会有任何的作用，他只是最后努力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破败的屋子，想笑，却不知最终有没有笑出来。
接着他又被人塞进一乘软轿中，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换了马车，一路疾驰——连日颠簸，身上的伤时好时坏，无邪却毫不在意。
日夜兼程，他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一直找不到起灵的禁军会一夜之间精准地出现在山中那座小屋之外，为什么一座村寨会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现而灾祸连连，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起灵是妖当诛，无一例外……
没有时间了。帝都已经近在眼前，巍然皇城，他又再度回到这里——没有仪仗相迎，没有殷切慰劳，等待他的，只有一道加盖好玺印，尚未颁出的诏书。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麟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