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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深一寸光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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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下午,迟郡带着他的画去了“听风”。
复健比预想的艰难,李医生加大了训练强度,结束时他左腿抖得几乎站不住。但他还是慢慢挪到了老街,推开那扇原木色的门时,额发都被汗浸湿了。
习意许正在工作台前缝一只皮包,见他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
“脸色不好。疼得厉害?”
“没事。”迟郡在沙发坐下,从背包里抽出画夹时,手指还在微颤,“就是……有点累。”
习意许推着轮椅去倒了杯温水,又加了一小勺蜂蜜——迟郡现在已经习惯这个味道了。他把杯子递过去,指尖无意间碰到迟郡的手背。
很凉。都是汗。
“先休息。”习意许说,“画不急。”
迟郡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蜂蜜的甜慢慢渗透到四肢百骸,腿上的疼痛似乎真的缓和了些。
他靠在沙发里,看着习意许回到工作台前继续缝那只皮包。
针线穿过皮革的声音很轻,沙沙的,像春蚕食叶。迟郡看着那双灵活的手,看着灯光下习意许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皱巴巴的地方,被这安静的场景一点点熨平了。
“好点了吗?”过了大约十分钟,习意许停下手,转过头看他。
“嗯。”迟郡坐直身体,打开画夹,“想给你看看这些。”
画不多,七八张,都是水彩。
有老街的雨景,有复健室窗外的云,有社区中心那棵老石榴树的花苞,还有……一张是“听风”的橱窗,暖黄色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习意许一张张看过去,看得很慢。他的手指悬在画纸上空,没有触碰,只是细细地看每一处细节。
“画得很好。”他最后说,声音里有种真实的欣赏,“尤其是光。你抓得住光的温度。”
迟郡耳朵发烫。很少有人这样认真地看他的画,更少有人看得懂他藏在光影里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张……”习意许拿起那张“听风”的橱窗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上周四晚上。”迟郡老实说,“路过,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回家就画了。”
画里,橱窗的暖光在雨夜中像一座孤岛。玻璃上映着模糊的室内轮廓,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正低头工作。
整张画是冷色调,只有那一扇窗是暖的。
“像在等什么人。”习意许轻声说。
迟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想过这个。他只是……想画下那盏灯。
“或许吧。”他含糊地说。
习意许把画小心地放回画夹,抬头看他:“迟郡,你知不知道你的画里……有种很温柔的东西?”
迟郡怔住了。
“不是刻意的温柔。”习意许继续说,“是那种……知道自己疼,但依然愿意看这个世界美好的地方。像这道光。”他指着画上的橱窗,“你画它的时候,腿还在疼吧?”
“你怎么……”
“因为你把雨画得很真实。”习意许说,“那种湿冷,那种渗透到骨子里的寒气。但你还是画了这盏灯。”
迟郡说不出话。
他看着习意许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而静的理解。
“我……”他喉咙发干,“我只是觉得,这盏灯……很温暖。”
“嗯。”习意许微笑,“我也觉得。”
————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迟郡每周都会去“听风”两三次。
有时带着新画的画,有时只是去坐坐。
习意许从不问他为什么来,总是准备好温水和蜂蜜,有时是茶,然后两人就那样安静地待在店里,各做各的事,偶尔说几句话。
四月中旬,石榴花开了。老街那棵老树一夜之间爆出满枝火红,在春日阳光下烧得热烈。
迟郡画了那棵树。画到一半时,习意许推着轮椅过来,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
“要不要试试皮雕?”他忽然问。
“我?不行吧……”
“很简单。”习意许从工具架上取下一块巴掌大的植鞣革和一套基本刻刀,“像画画一样,只不过是用刀在皮上刻。”
迟郡犹豫着接过。皮革温润厚实,刻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想刻什么?”习意许问。
迟郡看着窗外那树石榴花:“花……可以吗?”
“可以。”习意许靠过来,握住他的手,“我先带你走一遍轮廓。”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手把手。
但这一次,习意许的手覆上来时,迟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太响了,他想,会被听到的。
刻刀在皮革上移动,划出流畅的线条。习意许的手很稳,带着他的手,从主干到分枝,再到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
皮革的碎屑卷起,空气里有种新鲜的、类似青草的味道。
“感觉到了吗?”习意许的声音近在耳边,“皮革是有生命的。你刻它,它会回应你。”
迟郡感觉到了。刻刀下的皮革在轻微地抵抗,又在恰到好处的地方顺从。
那种触感,和画笔在纸上游走完全不同,更实,更深,更像是在和某种有呼吸的东西对话。
一个简单的石榴花轮廓刻完时,迟郡的手心全是汗。
“你自己试试深化细节。”习意许松开手。
迟郡低头,沿着刻痕一点点加深线条。他太专注,没注意到习意许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抿紧的唇,和那双因为专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
窗外有风吹过,石榴花枝轻轻摇曳。店里的老挂钟滴答走着。
这一刻,迟郡忽然希望时间能停在这里。停在这间充满皮革香气的店里,停在习意许安静的目光中,停在他自己终于能稳稳握住刻刀的手上。
皮雕完成的那天傍晚,迟郡在习意许的指导下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上油,抛光。那块深棕色的皮革上,一朵石榴花盛开着,线条质朴却充满生机。
“送给你。”迟郡把成品递给习意许,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做,不太好看……”
“很好看。”习意许接过,拇指摩挲着花瓣的轮廓,“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迟郡的脸唰地红了。
习意许把那块皮雕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我也有东西送你。”
盒子里是一条皮绳项链,吊坠是一片薄薄的、打磨成水滴形状的深色皮革,上面刻着一个字:「聽」。
“听?”迟郡念出来。
“嗯。”习意许帮他戴上。皮绳长度刚好,吊坠落在锁骨下方,温润的皮革贴着皮肤,“你说过,你喜欢听雨声。这个字……希望你能一直听见那些让你心安的声音。”
迟郡低头看着胸前的吊坠,又抬头看习意许。灯光下,男人的眼睛像两潭深静的湖水,而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沉进去。
“习意许。”他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我……”迟郡的喉咙发紧,手心又开始冒汗,“我有话想跟你说。”
习意许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迟郡深吸一口气,那些在心里翻腾了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喜欢你。”
四个字,说出来的瞬间,世界安静了一秒。窗外的车流声,远处的市声,甚至挂钟的滴答声,都褪去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和习意许安静的目光。
“我知道这很奇怪,”迟郡继续说,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我们认识才一个多月,我还是个……连走路都费劲的人。但是……”他握紧了拳头,“但是每次来这里,我的腿好像就没那么疼了。每次看到你,我就觉得……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他停了一下,鼓起勇气看向习意许的眼睛:
“我喜欢你刻皮子时专注的样子,喜欢你泡的茶,喜欢你总能看到云和花……喜欢你叫我名字时的声音。我喜欢你,习意许。不是同情,不是依赖,就是……喜欢。”
说完这些话,迟郡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等待着。
等待拒绝,或者接受。或者更糟——沉默。
但习意许没有沉默。
他伸出手,握住了迟郡还在发抖的手。那只手温暖,有力,虎口的薄茧摩挲着迟郡的手背。
“迟郡,”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很稳,“抬起头,看我。”
迟郡慢慢抬起头。
习意许的眼睛里有某种柔软而明亮的东西在流动。“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那天,在想什么吗?”
迟郡摇头。
“我在想,”习意许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的手背,“这个人走得好慢。慢得……让人想陪他一起走。”
迟郡的呼吸停滞了。
“我也喜欢你。”习意许一字一句地说,清晰得不容错辨,“喜欢你的画,喜欢你忍着疼还坚持来复健的样子,喜欢你学皮雕时认真的眼神……喜欢你看我的时候,眼睛里那种笨拙又真诚的光。”
他顿了顿,握紧了迟郡的手:
“我的腿没有了,你的腿不好。我们都不是……完整的人。但是迟郡,”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在说一个珍贵的秘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那些残缺的部分,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迟郡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不是悲伤的泪,是某种滚烫的、汹涌的东西冲破堤坝,从他眼眶里涌出来。
“别哭。”习意许松开他的手,用指腹擦去他脸颊的泪,“我在这里。不会走。”
迟郡用力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他伸手抓住习意许的手,紧紧握住,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老街的灯一盏盏亮起。“听风”的橱窗里,暖黄色的光笼罩着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手紧紧握在一起。
许久,迟郡的眼泪才慢慢止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我……我没想哭的。”
“没关系。”习意许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在我这里,你可以做任何事。”
迟郡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大概是他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不是“我爱你”,不是“我会永远陪着你”,而是“你可以做任何事”。
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疼,可以慢,可以笨拙,可以掉眼泪。可以不必假装坚强。
他慢慢弯下腰——这个动作对膝盖是个挑战,但他做到了——然后,很轻很轻地,吻了吻习意许的额头。
像蝴蝶停在花瓣上,一触即离。
习意许怔了一下,随即,眼睛里漾开温柔的笑意。他伸手,把迟郡拉近一些,让他的额头贴着自己的额头。
“迟郡,”他轻声说,“我们一起慢慢走,好不好?”
“好。”迟郡闭上眼睛,感受着额头上那片温暖的皮肤,和两人交握的手心传来的、坚定而清晰的温度。
窗外,夜风拂过老街,吹动那树火红的石榴花。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在低语着什么。
也许是在说:
你看,春天真的来了。
他走得很慢,他坐着轮椅,他们一起慢慢走。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