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千年》飞絮游丝

1、第一夜

　　仲夏夜。

　　燥热无风，月色昏黄。

　　幽暗静谧的深巷，像怪兽的巨口，吞噬着一切光亮。

　　我又一次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影虚虚实实，像涂了双面胶似的，死死地粘住了我。心中的懊恼渐渐加深，暗暗责怪自己实在不该拒绝罗勒的好意。或许，他真的只是单纯地想送我回家，尽管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让人无法逃避的炽热。

　　我稳了稳心神，提醒自己要镇定。就算罗勒在我身边又怎样？我就能坦然把一切麻烦交给他吗？虽然我只有17岁，但这世界已经告诉我一个真理：人只能靠自己，其他人给予你的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况且，现在想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就在这时，鼻息间突然涌入一股阴凉之气，虽不浓重，但却让人无法忽略。我猛然回头，双眸随即卷入一团浓墨之中，四周漆黑一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仿佛困兽一般，心中充斥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怖。我握紧了拳头，感到手心微微有些湿凉，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变得异常敏感起来。身体迅速被一股寒意笼罩住，我尽可能地压抑心中的恐惧，开始拼命向巷子口跑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字：逃！

　　然而，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人永远都困在上天的一个个玩笑中，挣扎是徒劳的，只不过是从一个玩笑逃到另一个玩笑中去。尽管，再拐个弯就能冲出巷子；尽管，离巷子不远处就是一条热闹的商店街；但我却只能狼狈地退守在一面矮墙后，与那个一直尾随我的人影对峙着。天啊！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明明是人形，行径却同野兽一般，片刻便封住了我的前路，又将我逼入死角。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注意到他梳得一丝不苟的银灰色短发和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宝蓝色西装。西装的领口上还别着一枚暗红色的徽章，上面镂刻着类似某种莲花的图腾。他绝对是M城里的富裕阶层，大约五十岁左右，保养得当的面庞惨白如雪，映衬着一对仿佛可以滴出鲜血的骇人眸子。他咧开嘴，两侧森白的牙齿竟开始一寸寸抽长，尖锐处闪着点点寒光，那表情仿佛人间诸事都敌不过此时此刻：慢慢品尝一个同类的血肉。

　　“你，你是吸血鬼？”我的声音如此沙哑干涩，如同踩在枯枝上一般难听，甚至吓了自己一跳。一向不信神鬼之说，但“吸血鬼”这个词却早已侵入我的生活，且让我厌恶至极。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哥哥，每日心心念念的事情不就是如何变成吸血鬼，如何长生不死吗？他做梦都在祈祷某只纯种血的“吸血鬼大人”能够“初拥”自己，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超越生死，让那些曾经带给他痛苦的人们尝到血的代价。他说起这些事情时的神情不就和我面前的这人一模一样吗？那种让人胆寒的噬血的欲望早已深刻在我的心头。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阴森地笑了笑，随即嗖地捉住了我的双肩，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我痛得喊出声来，却丝毫动弹不得。一股阴凉的寒气如毒蛇般爬上脊背，我看到他尖锐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头，慢慢探向我的脖子。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他的呼吸，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我想反抗，身体却开始不听使唤，连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现在这情景也许会让渴望着成为吸血鬼的哥哥羡慕吧！但他也说过，遇到吸血鬼之后，人类将会面临两种不同的命运：一是被吸干血而死，二是被“初拥”而成为吸血鬼。第一种可能性的概率有99%，因为吸血鬼绝对不会随意发展自己的后裔，这种事相当麻烦，他们必须为后裔的一切行为负责，所以他们大多选择吃饱肚子，一了百了。

　　我僵硬地笑了笑，认命地闭上的眼睛。如此说来，这世上竟真有吸血鬼了？然而为什么非要我用生命来印证，这代价是不是太重了？

　　“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那声音如同奥露菲弹奏的夜曲，带着催眠的力量，连时间仿佛都静止下来。

　　被禁锢的双肩竟在下一秒得到了解放，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吸血鬼背对着我，望着巷口的方向。那里，分明站着一个身材欣长的男人，穿着一件极精致的银白色西装外套，领口和袖口上，银线绣成的暗花围拢着数颗圆润的珍珠，即便月光暗淡，仍旧熠熠生辉。很显然，就是他打断了吸血鬼的一顿美餐。

　　他微笑着走近我们，步履从容优雅，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哪个男人的笑容像他这样好看，一张初雪般粉白细致的脸，那对眸子亦像是嵌在雪中、凝着水雾的黑珍珠。唇瓣如两片红樱沐在春风里，瞬间便让人陶醉在一片暖意之中。他的头发蓄得极长，如蛛丝结成，细密黑亮，用一根银白色的缎带束在脑后，那缎带上也缀着大大小小的珍珠，似镀了一层白色的月光，闪耀着淡淡的光华。

　　这明明是一个温润如月色的男子，却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疏离之感。我皱了皱眉，心中却满漾着疑惑。看上去，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但为什么他可以如此镇定自若？仿佛面前那张恐怖的脸就是沧茫大海中最微小不过的浮游，他只要轻呵一口气，那人便融了、化了，就像不曾来过这世上。

　　这种表情似乎也伤害到了那个吸血鬼的自尊心，他忿忿地嘶吼了一声，眨眼间，身子便嗖地弹了出去，直奔那男子。

　　我并没有看到男子是如何躲过吸血鬼如子弹般快速的攻击，他似乎就站在原地没有动，但吸血鬼却的的确确扑了个空。我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一些，可那吸血鬼却僵在那里不动了。过了几秒钟，他瑟缩了一下，脸上竟浮起了一层骇意，口中喃喃而语，随即仓惶地隐入浓浓夜色之中。

　　这情景，实在有些诡异，但对我来说，能够脱险便已是万幸了。这世上有太多寻不到答案的事情，就像天上那些无名的星辰，你永远都不知道它们与你的距离，就算知道了，也只是记忆的负担，没有任何益处。危险解除，我长呼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如果非要给人类加一个‘定语’，那么‘脆弱’两个字就再适合不过了。”男子俯身望着狼狈的我，脸上依旧是一抹温暖的笑意，看上去就像一尊慈悲的观音，然而每字每句都敛着风雪，冻得人瑟瑟发抖。似乎在他眼里，别人都是没有大脑的小小蝼蚁，只有他是地球上唯一有智慧的高等生物。

　　对他，本来是心存感激的，然而刚刚溢出唇边的“谢谢”就这样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不错，他的确有意无意地救了我，但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却让我心生反感。他在嘲弄整个人类，就像他自己根本就不属于人类，实在很可笑。于是，我回赠了一个微笑给他：“如果非要给你加一个‘定语’，那么‘狂妄自大’四个字简直和你是绝配。”

　　本以为他至少会有些不悦，然而他的表情却让我觉得，我的话苍白平淡得无味，仿佛，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事会触怒他分毫。他眉眼间依旧带着和煦，摇头轻叹道：“女人，果然是这世上最没有心肝的。”

　　我刚想说话，包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竟然是罗勒。犹豫地挂断电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属于“超自然”的范畴，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把这理解成我的信口胡诌吧。

　　然而，就在我低头看电话的这短短的几秒钟里，那男子竟如一团散尽了的雾气，再无踪迹可寻，整个巷子又回到最初的死寂之中。我环顾着幽暗的空巷，竟有几分恍惚，仿佛，刚才所遭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谬的梦。